司机应道:“好的。”
沪城的夏日就像个大蒸笼,又闷又热,在太阳底下走一圈,浑身都汗水黏腻。
沈静姝走到单元楼下,门口那棵苍翠茂盛的梧桐树下,几位老头老太边摇着蒲扇边打扑克牌。
见到沈静姝来了,老头老太都惊喜地打招呼:“哎呀,是沈家的小孙女回来了。”
“静姝啊,很久没见你回来了,最近还好吗?”
“你家屋子一直没声音,我还以为你要把房子卖了呢。”
沈静姝微笑着与这些街坊邻居打招呼,又道:“这房子我不卖的,不急着用钱,先放着吧。”
老头老太太们点头,“也是,不卖也好,指不定咱这片什么时候就拆迁了,到时候还能赚一笔呢。”
家长里短闲聊了三两句,沈静姝就上了楼。
再次拿出钥匙开门时,她心里一片平和。
这套房子虽然两月没人住,但每隔十日,陆时晏会派人来打扫一遍,所以依旧干净整洁。
沈静姝慢慢地走进屋内,先去摆着骨灰和牌位的香桌前点了三根香,拜了拜,又在奶奶的房间坐了一会儿,翻看着从前的旧相册。
一张又一张照片看过去,照片里的她一点点在长大,奶奶却在一点点老去,那些从前没注意到的细节,在此刻如细细密密的针扎在心上,隐隐作疼。
沈静姝只觉得她的心仿佛一块丢进深海吸满水的海绵,咸苦且满胀。
一本相册翻完,也没其他事可做,她将东西归置原位,准备离开。
经过客厅时,脚步忽然一顿,想起那一日她买的那一盆淡黄色蕙兰。
也不知道那株花开得怎么样了?值得庆幸的是,奶奶走之前,还能看上一眼。
鬼使神差的,她走到阳台。
夏日明净阳光下,不单单那一株蕙兰,就连阳台上其他花花草草都被打理的很好,生机勃勃,缤纷灿烂,在微风中摇曳。
沈静姝看了一遍花草,转过身,那把藤编摇椅仍在原处,只是那常常坐在椅上的老太太不在了。
许是这阳光正好,夏风和畅,她忽然生出一种开口唱戏的冲动,想唱“不到园林,怎知这春色如许”,开腔之前,脑海中却蓦得浮现奶奶从前教她练功的场面。
奶奶唱《长生殿》最好,教给她的第一出戏,便是《长生殿·小宴》。
“这扇子要拿好,手势要优美,动作要雅,贵妃娘娘可是了不得的宠妃,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你要演她,那举手投足间一定要保持端庄。但端庄之余,还要带着几分娇羞妩媚,因为这一出是跟皇帝一起游园赏花,气氛要欢快些,多情一些……”
“来,小囡,扇子捏好,奶奶给你打拍子,哒、哒——”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
阳台上,身着浅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纤纤玉指抬起,虚执扇状,一双杏眸轻轻阖着,整个人像是变了个人般,眉眼间的神态也截然不同。
红唇微启,下一秒,一道流丽悠渺、转音若丝的戏腔在光线明亮的阳台响起——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
展扇、转腕、抬手亮相,尾音落下时,那双形状好看的乌眸缓缓睁开,一瞬间的迷蒙过后,便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欣喜。
沈静姝呆立在原地,灵魂出窍又回体般,连忙抬手,抚上自己的喉咙。
刚刚那一段,是她唱的?
她能唱出来了?!
张开嘴,发出个“啊”的音来,她清了清嗓子,试着唱了一小折《桃花扇》:“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
真的能唱了!
霎时间,喜悦涌遍全身,她抚着自己喉咙,不自觉已是泪流满面。
太好了,天知道她之前有多么害怕,害怕自己一直好不了,害怕自己从此再也唱不了昆曲,那她以后该何去何从?
可现在,她的嗓子好了,能再唱昆曲了!
惊喜过后,便是强烈的分享欲,她迫不及待拿出手机,第一反应是将这事告诉给陆时晏。
「我又能唱昆曲了。」
这几个字在对话框里输入,即将发送时,她又一一删掉。
不着急,等晚上他回来,当面告诉他这好消息。
她将这消息改发给了郁璐。
郁璐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语气里也透着掩不住的欢喜:“真的能唱了吗?快快快,你快唱两句给我听听。”
沈静姝笑着说好,对着电话随口唱了两句。
郁璐那头仿佛高兴地蹦跶了两下:“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好的!今天,哦不,明天,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沈静姝应下:“好,那我就等着你的饭了。”
郁璐扬声:“那必须的,最近接了个小广告,赚了点小钱钱,明天你随便点,我买单!”
工作里能赚到钱,总是叫人快乐的。
小姐妹俩都遇上顺心事,高高兴兴聊了一番,才挂断电话。
当天晚上,陆时晏回到云景雅苑,就见隔着一层玻璃门,沈静姝拿着逗猫棒,陪小奶猫玩耍,那张莹白明旖的脸庞透着轻松的笑意,从内而外的喜悦。
许久没见到她这样高兴了。
陆时晏脱下西装外套递给李阿姨,轻声问:“太太今天去哪了?”
李阿姨觑着他的脸色,心里会意,答道:“上午太太去医生那里做治疗去了,回来之后心情就蛮好的,还叫我去超市买了些新鲜肉殿,包了一百来个泡泡小馄饨,说是晚上就吃馄饨。”
陆时晏眉峰微抬,都有心情包馄饨,看来的确是遇到高兴事了。
他吩咐李阿姨:“你现在去煮馄饨吧。”
李阿姨将西装外套收拾挂好,转身就去厨房准备晚饭。
陆时晏走上前,抬手推开玻璃门。
玻璃门隔音效果很好,直到门打开,沈静姝才循声看去。
见到陆时晏回来,她柔美的眉眼更弯:“你回来了。”
轻软温柔的语气叫陆时晏微怔,心底涌上一种奇异的愉意,同时想起一句话:happy wife,happy life。
老婆开心,生活也就开心了。
从前还不觉得,这一刻,却深刻感受,并强烈认同。
“回来了。”
他抬步走上前,打量的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
沈静姝眨了下眼:“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陆时晏道:“今天遇到什么高兴事了?”
说到这里,沈静姝眼底也泛起更深的笑意:“嗯,一件很高兴的事。”
她将逗猫棒放下,抽了张卫生湿巾擦手,水眸盈盈看向陆时晏:“你先坐下。”
陆时晏看她一眼,配合地坐下。
小白对陆时晏很亲近,见他坐下,就跑到他腿边蹭了蹭,嘴里喵喵叫。
陆时晏弯腰,将这小猫咪抱到腿上,掌心有一下没一下撸着,小猫咪顿时舒服地咕噜咕噜。
沈静姝见他和小白都坐好了,清了清嗓子,而后开腔,清唱了一段【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严格来说,她这段唱腔虽美,珠圆玉润,可因着心情太好,却没唱出杜丽娘感春伤怀的那点惆怅。
不过现在也不是上台正式表演,主要是为了叫陆时晏听一听,她又能流畅且自然地唱昆曲了。
一小段唱完,她眼波流转间的神采,灿若月华,潋滟撩人。
陆时晏有一瞬恍惚,好像陷入戏中。
直到沈静姝走到他身侧,有些不好意思地偏头问他:“怎么样?”
他回过神:“很好。”
没有珠翠头面,没有丝竹管弦,却依旧能叫人感受到昆曲之美,这大概便是她的天赋。
“怎么发现能唱了?”他将小白放在地上,由着它去玩。
沈静姝便将白天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璐璐说,这叫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陆时晏慢条斯理擦手的动作微顿,黑眸睇向她:“你嗓子恢复了,第一个跟郁璐说?”
沈静姝愣了下,他这重点怎么抓的?
“也不算第一个跟她说……”
她讪讪道:“我是想跟你说的。”
陆时晏好整以暇看着她,那平静的目光仿佛在说:你编,继续编。
沈静姝有些哭笑不得。
这男人,怎么连这个醋都吃?
她轻咬了下唇,走上前,主动拉住他的手:“我这不是想着,当面跟你说,给你个惊喜。”
掌心柔软的触感,陆时晏眸光微暗。
她就盈盈站在他身前,温声细语与他说话,还主动牵他的手。
手掌不禁捏紧,臂弯稍一用力,就将人拉到腿上。
沈静姝一时不防,就倒坐在他怀中,黑眸透着惊愕。
“是很惊喜。”他从后抱着她,头颅微低,蹭了下她精致小巧的耳尖。
这亲昵的小动作,叫沈静姝脸颊染红,不由往前躲了些:“别,有点痒。”
男人的臂弯横在她腰间,叫她躲也躲不掉,钉在他怀里似的。
“我还没做什么。”他语调坦然:“怎么会痒?”
从望月古镇回来后,除了晚上睡觉,他习惯性将她捞在怀中,之外就再没什么亲密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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