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觉得这个放话还不够狠,赵程谨冷眸怒视:“你试试看!”
云珏转动的眼神当即停在半道,小声嗫嚅:“可他不是来了么……”
尹叙眼神轻动,心中顿时柔软起来。
即便他赶来,但也确然失失了约。
可她全然没有对他迟来失约的愤怒抱怨,反而因他终究还是赶来而欣喜满足。
他曾经觉得,她听旁人说话时,无论话意是好是歹,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
以至于有时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叫人无可奈何。
而今,尹叙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她并非分不清好歹,只是在一句话、一件事中,她不纠结于坏处,只看好处,只图个高兴。
这种近乎没心没肺的明朗,在此刻看来竟是如此令人欣慰与动容。
是以,尹叙微微一笑,温声道:“无所谓的,这大夜戏我曾去看过,的确很有意思,你二人初来长安,理当四处转转,尽情耍玩。”
尹叙心里估算了一下此刻的时辰,说:“画舫是彻夜营业,但每半个时辰会靠岸一次,你们大可上去耍玩,我在岸边等你们。”
赵程谨袖起手来:“我们今日原没有下船的打算。尹兄莫不是打算站到天亮?”
“胡说!”云珏严厉反驳,望向尹叙时已是小乖乖的样子:“我们原就打算随意看看便回,我不习惯在外头睡觉的。”
尹叙刚要开口,赵程谨又凉飕飕的开口了:“是啊,没打算睡,一听画舫上有最年轻健壮的相扑力士彻夜表演,给钱还能到跟前表演,任摸任锤,你不是打算彻夜鏖战的么……”
尹叙唇边那一抹刚要浮起的微笑,就这么僵住了。
明明他的面色是那样温和,可是看向云珏的眼神里,多少带了些似笑非笑的审视。
光看还不够,还想叫到跟前摸一摸,捶一捶?
她是不是已经忘了,今日是旬假最后一日,明日该前往国子监了?
云珏横步一挪,直接凑到尹叙跟前,不慌不忙,语重心长:“是阿瑾,你知道的,他体弱多病,又没有什么强身健体的决心。我便想以此激励他,让他瞧瞧身强体壮的好处!哎……叫他误会了,还以为是我想玩。”
她一副“本来不该跟你多说但怕你误会我不得不说”的样子,尹叙嘴角轻抽,眼神里写满了“我若是信你我便是个棒槌”。
再不登船就真的来不及了。
尹叙忽而侧首,望向一旁的赵程谨:“若赵兄不介意,尹某有个不成熟的提议。”
片刻后——
“咚。”、“咚。”、“咚。”
昏黄的灯光照亮的长桌上,各式各样的暖身饮品一字排开,又搭配着这些饮品,分别摆了糖烤栗子,碳烤红薯,果脯瓜子一样俱全,还有一份新鲜出锅冒着香气的香酥炸鱼。
长桌位于临岸一家茶寮的背风位置,自云府带出的护卫将这条单独包下的长桌严防死守,让原本就背风的位置变得更加密不透风,别说受凉风侵袭,就是路人的目光都未必能顺利穿过这片铜墙铁壁,窥伺被守护着的中心位置。
而这个中心位置,坐着一个貌美的少女,她身上披着刚刚送下船的厚实披风,看着不远处结伴登船的两个男人,表情如挂寒霜。
流芳和彩英都被留下来伺候云珏。
两人一左一右犹如金刚护法,流芳先给彩英使了眼色——这是你的主子,你主攻,我辅助。
彩英稳了稳神,笑着上前:“女郎,要不要喝些甜酒?不上头,还暖身。”
云珏直勾勾的盯着缓缓起航的画舫,“不冷。”躁着呢。
彩英捻起一根香酥小炸鱼,放在鼻尖嗅了一下,然后露出夸张的“好香”的表情:“这是尹郎君刚才亲自为您买的,说是趁热吃才好吃,是女郎喜欢的火辣滋味。”
云珏深吸一口气,死亡的凝视慢慢转向彩英,一言不发。
懂了,已经够火了。
彩英与她对视一瞬,下一刻,顺手就把那根香辣小炸鱼放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回到原本的位置乖乖站好,再不说半个字。
流芳惶恐的用眼神请示,彩英稳重的摇摇头:闭嘴就是保命。
云珏看着那张灯结彩载满成年人快乐的画舫渐行渐远,愤愤握拳,算你们狠!
……
这头,尹叙与赵程谨一同登船。
赵程谨事先就已订了雅座,是因云珏半道下船找钱包才暂离。
两个男人一落座,便招惹了不少目光。
但凡是上船来做生意的,无分男女,一眼便可瞧出这二人身上的贵气,往日他们遇上这样的贵人,开张一晚能顶一月,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可也正因这份颜色,致使这些跃跃欲试的男男女女仅仅只是站在雅座之外,便被那摄人的气息给逼退了。
这二位贵则贵议,却怎么都不像是登船寻欢作乐的。
是以,大家又不甘的按耐住。
倒也没走远,而是在旁观望,一旦贵客们忽然来了兴致,便是她们勇抢生意的时候!
赵程谨从容的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话语不无暗讽:“我这人爱干净,闲杂之地的闲杂之人,能不碰就不碰,今日同行实属偶然,亦是无奈,尹兄既是常客,倒也不必刻意拘束,就当我不存在,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尹叙眸色一凝,思绪被这番明嘲暗讽的话打断。
他不慌不忙的看向另一边的青年,唇角浮起一抹冷笑,说:“正因尹某来过,所以没什么新奇喜好。倒是小赵郎君,若对什么感兴趣,也没必要遮掩忍耐,尽情便是。”
赵程谨眸色一冷,紧紧捏住茶盏,投去一个不善的眼神。
尹叙接下这一记眼神,竟还轻轻偏了一下头,剑眉微挑。
哈!
赵程谨在心中哈笑一声。很好,你先开始的。
“这话赵某倒是不怀疑的!”赵程谨放下茶盏,两手搭在膝上,坐姿端正而有气势,若非雅座之外的舞台上正在欢歌笑舞,单看他这样,更像是高坐公堂审问案犯的判官。
“听闻尹兄才高八斗博览群书,倒不知这里头含着多少香艳秘集?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尹兄爱书之深,那黄金屋中藏的颜如玉,兴许能赶上后宫三千了。每晚一册,燕瘦环肥,睡梦亦香艳啊。”
尹叙微微眯眼,曾经萦绕在心中的一个疑惑,它解开了。
男人轻轻一笑,抬手端起茶壶,帮赵程谨把茶填满了。
“赵兄此言差矣,就连赵兄都熟读《长安月下集》,尹某一个正常男人,又虚长赵兄两岁,便是读过几本也不稀奇。只不过,书有好坏,人心易乱。闲杂读物随意一翻,不扰心思为佳,若受书中歪邪之言所扰,迷了心智,那还是少看些歪书,常诵清心经才是。”
一场口舌之战忽然就被拨高了战火。
赵程谨的冷眸中带了几丝怒色,偏偏笑道:“尹兄此言何意?”
尹叙笑笑:“没什么,就是觉得,赵兄竟会信奉素姬那等残忍女子的行事作风,还要糊弄身边的人一道信奉,此情天地可鉴,却不受正道所容。可惜,可惜啊……”
“你……”你怎么知道的!?
赵程谨万万没想到,早已翻篇的事,竟让这厮在这里破案了。
尹叙冷笑。我怎么不知道?
她是没心没肺,可不是没头没脑,这种词句,但凡知晓深意,都不可能拿来用。
奈何第一次听她念出此句时,他只是惊愕一瞬,继而生出一种被放□□子轻慢挑逗的不悦。
于是,想也不多想,瞧见远处走来的谢清芸时,他当即走了过去搭话,将她丢在后头。
现在看来,分明是这厮在背后动手脚。
然而,赵程谨是不会轻易倒下的。
压下那股不待见尹叙的邪火后,他微微一笑:“说到糊弄,在下哪里能及尹兄三成?”
“若在下没有记错,今日尹兄还派人到府上递送了消息,邀约表姐在此见面,结果,你让她独自吹了一晚上的凉风,最后再稍一现身,便哄得她全无计较。这种打一大棒给颗小枣的伎俩,尹兄使得游刃有余,想来平日里也没少用这套糊弄其他娘子。”
若说赵程谨这番话多少有些为云珏抱不平,那接下来这番话,便有明显的离间之意了——
“不过有件事,我得同尹兄说清楚。”
“若尹兄这套把戏在别的娘子那里无往不利,或许是因为她们不懂事,或许是因她们爱之深,不忍责。但在我表姐这里,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尹兄如今与我表姐走的那么近,难道觉得她是个好糊弄的人吗?”
尹叙的表情淡了下来。
赵程谨敏锐的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略泛得意的笑了。
“她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明白。其实这世上又有几个真正的蠢人?”
“她容你,忍你,护你,甚至满心扑向你,不过是因为……兴趣还在这里罢了。”
“表姐自小爱玩爱闹,招惹的大小郎君也不少,远的不说,那冯生难道不就是一个吗?”
赵程谨此话一出,尹叙的眼神彻底冷下来,他轻垂着眼,并未看赵程谨。
这副模样令赵程谨气势大盛,又道:“不错,她接近冯生,从头到尾都是冲着你来的,也不曾遮掩,所以,当目的达成,冯生再无作用,便也从她眼中退出。”
“虽说她对冯生和对尹兄之情不能作比,但冯生未必不能成为尹兄的一个参照,有朝一日,待她在你这里的兴趣彻底淡了,你未尝不是下一个冯生。”
雅座中陷入一片安静,随着赵程谨话落,尹叙没有再开口。
这场交战,终究以赵程谨占优势而告终。
接下来,二人谁也没将心思放在大夜戏上,待半个时辰后靠岸时,两人先后下了画舫。
各怀心事的二人回到岸边,迎接他们的是云珏等候依旧的身影和她灿烂的笑脸。
“你们这么快就下来啦?上面好玩吗?”
尹叙看着她,一时间只觉心绪复杂。
她真的永远不会难过吗?
但其实,有经验的人已经看向她身后的护卫和奴仆,只见每一个的脸上都浮着一言难尽的畏色。
赵程谨眉头一蹙,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但他并不想让云珏在这继续被尹叙糊弄,说了句天色已晚,便催促着回府了。
云珏看了尹叙一眼,尹叙想了想,说:“云师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都不等赵程谨反对,云珏已经走向尹叙:“好的呀!”
尹叙看不也看赵程谨,示意一旁:“请。”
云珏对赵程谨说了句“先去马车上等我”,便高高兴兴和尹叙到边上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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