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蔼正是此次给出成绩的博士。
被问及时评级标准,他眼神下意识往旁边的方向扫了一眼,平声道:“自然。”
云珏对尹叙的方位极为敏锐,薛蔼眼神一动,她便断定他在看尹叙。
她眼追一转,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得到了答案,冯生勾唇,自眼中涌出比周遭人浓厚十倍的嘲讽。
他抬手理了理衣衫:“所以,只因学生写了一首极好的诗,越过了高门子弟之才,便要蒙受这等不白之冤么?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抄袭尹叙?除了这两首诗相近的措辞和描述,还有吗?”
他冷笑:“你们也说是我拿着自己的诗请教尹叙,谁知是不是尹叙瞧了我的诗词,觉得我写得好,所以借鉴了我的?”
这人!
冯生成功掀起对面整片怒意。
范闻气的脸都红了,真是给你脸了!
换了旁的人,面对这样确凿的证据,早该掘地三尺无脸见人!
他居然还咬死了不承认,甚至想颠倒黑白!
云珏转眼望向尹叙。
他比冯生更冷静,由始至终像个旁观者,在看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自思学廊下响起:“好,你既要证据,我便给你证据。”
随着声音落下,一抹纤影款款而来,勾住一片目光。
云珏循声望去,不由愣住。
谢清芸?
她不是应该正在用饭吗?
……
谁也没想到谢清芸会站出来。
云珏反应过来后,依旧是先看尹叙。
果不其然,他也看着谢清芸,眼中掠过意外之色。
谢清芸是太后的人,亦是女学的代表,说话多少有些分量。
若她在这时候站出来帮了尹叙,必定博得好感。
谢清芸双手端于身前,与尹叙遥遥对视,露出一个矜持浅笑,然后才走到崔祭酒面前屈膝一拜:“事情经过,学生已听了个大概,冯生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学生不能置若罔闻。”
“谢娘子,你有何证据,快说出来把!”范闻已等不及了。
冯生抬眼看着谢清芸,眼神清冷无波。
谢清芸目光淡淡的看向冯生:“其实要证明冯生抄袭,一点也不难。抄袭之人虽急功近利,却也非一日之功。尹师兄文采斐然,往昔佳作无不展示共赏,诸生有目共睹。但请大家看看冯生往昔的诗作文章——”
冯生的东西都被丢了出来,连平时自己写的诗词文章也被讽刺的贴上胜文栏,还被圈点。
谢清芸点到即止,范闻迅速反应过来:“是啊,我给气糊涂了,竟忘了这些!”
接下来,不必谢清芸多说,范闻已引着其他人去看冯生其他的文章:“大家看看冯生作的这些诗词,读来是不是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比如这个……这个……”
范闻红着脸卡声,不知是紧张的忘了词,还是原就没想好怎么说。
下一刻,谢清芸的声音再次响起——
“‘新燕’一词数见不鲜,古今诗人多用之,正因常见,所以更偏向巧用法。”
“例如博士前几日讲过的《寒门吟》,先写残冬之景显萧瑟冷冽,再用新燕转折令氛围急转直下,既是以残冬反衬初春,亦是借新燕以小见大,掀开盎然生机,恰如今下寒门学子终于得以熬过寒冬,迎来盛世,百花齐放,一展所长。”
谢清芸娓娓道来,目光落在冯生的诗词上:“而冯生这处用到的‘新燕’,似乎也是借新燕出现来实现反转与对比……”
“至于你其他的诗作……”谢清芸美眸流转,落在冯生身上多了几分冷冽贵气:“需要我一一拆分,慢慢讲给大家听吗?”
简直一针见血!
这已经不是抄词句那么简单了,连手法都抄,抄的很高明啊!
云珏看向冯生。面对范闻等人的针对,他尚且能不慌不忙反击,可谢清芸这番话后,他眼眶都充红了。
果然,范闻开始嚷嚷:“大家听到了!尹兄为人正直清朗,谢大才女饱读诗书,是骡子是马她一眼便可看出。冯生盗用诗句,不配为榜首!欺师欺君,不配与我等同窗!”
云珏心道不妙,一句“小心”尚未出口,冯生已扑身上去给了范闻一拳。
混战一触即发。
谢清芸失声尖叫,花容失色!
说时迟那时快,尹叙三步并作两步,拉着谢清芸的手臂拖入廊下,自己却闯入了混战中——
他抬手抓住砸向冯生的拳头顺势推向一旁,又擒住一人砸向另一人。
云珏站得远些,并未被波及。
可她一点不害怕,一双眸子骤然放光!
哇!
原来尹叙不只是看着高大挺拔,他也会打架,打的还很好!
虽是混战,但若细细拆分尹叙的出手路数,不难发现蹊跷。
云珏绣眉一挑,原本的揣测仿佛又找到了几分佐证。
崔祭酒大怒:“住手!你们都想被除名是不是!”
……
谁也没想到,这场因成绩引发的霍乱最终也没能得个结果,反倒是所有参与闹事斗殴者,全留下清扫学堂,外加罚抄《礼记》。
包括尹叙。
谢清芸原本还想为尹叙辩解,可她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就被闻讯而来的家奴带走了。
男学斗殴之事万一传至御前,若让谢清芸的名字夹在里头,损其清名就遭了。
其他人领着罚,冯生和尹叙则被叫到了博士厅中问话。
崔祭酒屏退左右,沉着脸询问整件事的经过。
然而,冯生从冲动中清醒过来后便陷入沉默,面对崔祭酒的追问不发一言。
崔祭酒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而问另一个:“尹叙,诸学子指证冯筠盗用你的词句,以不当手法得到榜首,你有何话可说?”
尹叙正身直立,眉眼冷清,淡淡道:“学生无话可说。”
崔祭酒眼神微变,语气加重:“你也无话可说?”
尹叙:“学生人微言轻,亦深知寒窗之苦,岂可三言两语定论?若祭酒觉此事重大,不妨上呈御前,由圣人定断。”
“圣人定断?”崔祭酒似是听了个笑话。
“圣人日理万机,若学中一点小事都要上呈御前,那还要我们这些学官做什么?”
言罢,崔祭酒沉声道:“教不严师之惰。说到底,叫你们这般放肆,是我们管教不严。”
“既然你们二人都无话可说,今日回去除去罚抄之外,再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写出来,孰是孰非,总要有个结果。”
言及此,崔祭酒忽然加重了语气,隐有警告之意:“若明日你们还是这种态度,这小小的国子监也供不起你们这些大佛!”
尹叙眼神轻动,眉头蹙起,还没开口,却听冯筠先一步回道:“学生知错。”
明明前一刻还沉默不语的人,这一刻却恭恭敬敬,像是被崔祭酒最后一句话震慑住。
冯筠家贫,只有一老母供他读书。
若非圣人新政叫他们这样的学生有了读书条件,如今怕是早已被生计抽去全部心力。
崔祭酒眼见冯生态度改变,眼尾一挑:“这么说,你承认了?”
冯筠眉头紧拧,指尖发凉,久久没有应声。
崔祭酒凝视他片刻,又扫了一眼尹叙,神色变幻莫测,而后和声道:“罢了,谅你初犯,回去好好反思,若态度诚恳,也可以大事化小。”
冯生眼神几动,态度再添恭敬:“多谢祭酒。”
“你们回去吧。”
冯筠再无犹豫,后退几步,直至门口时才转身出去。
与此同时,一个潜伏在门边的身影悄悄溜走,直奔教舍。
教舍的人还在苦哈哈清扫,打探消息的人一回来,场面立马炸开。
“他果然承认了!?他承认了,崔祭酒却没有追究抄袭一事?”
“对,祭酒语态一再放软,别说是赶冯生离开,根本连重话都没说几句。”
“这是轻拿轻放的架势啊。冯生到底什么来头,祭酒竟把此事压下?”
“不可能,圣人对新学十分在意,发生这种事不可能不追究的!”
有人出主意:“要不然咱们把这事传到御前?肯定够那厮喝一壶的!说不定能将他们这些穷酸出身的都除名,再不给机会!”
送消息的人犹豫片刻,说:“要不,还是算了?”
旁人问:“为何?”
他道:“借尹叙的名号都没能把这厮赶出去,再闹下去,你们谁准备挺身而出?祭酒没将他赶出去,再闹,万一引火上身,咱们谁又能和家里交代?”
这话是实话。
远的不说,单说隔壁女学的小娘子们都知道能进女学是莫大的荣耀,但若被赶出女学,便是超出荣耀数倍的耻辱。
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被一群女流之辈比下去?
忽的,范闻冷笑一声:“行啊,那就不闹。”
众人刷刷转头望向他:“什么意思?”
“哼!”范闻将抹布狠狠丢在地上。他长这么大,就没碰过这么糙手的抹布!
“这种为了出头不择手段的腌臜货老子见多了。如果他今天老老实实从国子监滚蛋,这一页就此揭过;要是他侥幸逃过一劫留下来,有我一天,就没有他出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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