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人,尚天雨垂下有些湿的眼睛,千万句话,艰难咽了回去,“是。”
刘诩看他情绪低沉,探手抚抚他光洁的额头,因为喝了药,有一层薄汗铺在额上,灯下,这张生动的小脸晶莹可人,“不如当初就派别人去……”刘诩痛惜。
一席话,简单却暖人,透着真切的挂念,尚天雨心里五味杂陈,别过头,胸脯起伏不定。
“乏了,就先歇吧,明天还有三十里路呢。”刘诩探头看这与以往不同的,异常脆弱的小家伙,轻轻调笑,“往日,这点路可不在尚小侠眼里,不过如今可是寸步难行呢,还须养足精力才好……”
尚天雨脸侧向里面,用力点点头。刘诩对他的别扭轻笑几声,起身要走。
“主上。”尚天雨在她堪走到帐门口时,突然回头。
众军医和侍从,都已经跪伏恭送。刘诩停在门边,回头,“怎么?”
尚天雨半撑起身子,心里沉沉,浑身的伤口绞着劲地疼,却抵不过心中磨厉,他颤声,“主上……”
“歇吧,有话改天说。”刘诩安慰地笑笑,径出门。
尚天雨呆呆看那垂下的帐帘在风中轻轻掀了几下,她却没再出现在门边。半晌,他颓然跌在床里,紧握的拳心里,汗浸。
那日攻城,伤重弥落之际,一众铁卫营兄弟,拼死护他全身而退。
无意中,听他们轻声议论,说自己同他们的云扬管代一样,打起仗不要命……
尚天雨咬唇,不愿再回想当天无意中听到的话语。他若是永远不知道云扬其人多好,永远不知道他同云逸的关系,该有多好。云逸着意把他弟弟藏起来,不让人寻见,必有他苦衷。其实,这也本是云家家事,别人无可厚非。可偏这云姓小将,蒙圣上一再垂询,一副不寻到手不罢休的架势。一个藏一个找,让这小小事件,竟一下子变得如此沉重。
他紧闭上眼睛,云逸于阵中蛟龙出水般的神勇,看护自己时,洒脱又自信的爽朗笑意,在脑中交错映现。自己平生,除主上和师傅,未敬服过任何人,唯有云逸云元帅。
一边是主上的信任,一边是云帅的大恩,尚天雨矛盾万分。云扬,云逸,这本是一条绳上的两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这些日子,心里天人交战,终拿不定主意。若是方才,刘诩再停片刻,恐怕这些话,他也就绷不住,全说了吧。
只差半刻时间。
尚天雨浑身脱力,郁郁陷在病榻中。
——————————————————
刘诩于月色中,披长裘立在高坡。远眺天际,又将目光调回身周那些兵帐。这就是云帅的铁卫营。自己日间以犒军为名,不顾群臣劝阻,执意留在此地,实是为了心中那难以排遣的思念。如今,站在营中,仿佛能感受到那云姓小将曾在营中的气息,亲切,留恋,又甜蜜的感觉,让刘诩怅然。
有内侍走来。刘诩轻摆手,“都撤吧。”此处是元帅内营,安全无虞。那队人领命悄然停下,退了回去。刘诩于此刻,不想任何人打扰,只想静一静。
夜风微紧,周遭静寂。正像那日大漠天气。刘诩微紧紧袍子,一柄古朴短刀握在手中。刀锋尖锐,犹有血沁,仔细摩娑,仿佛还余着那少年将军映日笑脸漾起的温度。刘诩弯起唇角,目光远眺,仿佛看见那一人一骑,于大漠深处驰出。
皎皎月光下,衣袂飘舞,长剑穗扬,马跑得飞快,马尾扬起骄健的弧度,快近前了,那少年见得有人,急勒座骑,骏马高扬起两只前蹄,直立于眼前,仿佛从天而降的神骏……
此情此景,仿佛画中,又如日日梦中反复出现的情景。刘诩滞了好一会儿,突然醒悟般地急睁大眼睛。飞驰近眼前的人,如此真实而清晰,她不可置信又极度惊喜。
随风曳起的刘诩的衣摆,将她整个人仿佛带着飞离,于高岗月色下,纤弱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无比的坚韧。驰近的少年,看见于月色中独立的她,也惊诧地睁大眼睛,先是愕然,继而惊喜。
四目相对,半晌无声。
他于马上探出右手。那石化般的女子,仿佛有了感应,交付出自己的左手。两只手轻轻触碰,都是一震。
展颜,最坦荡的开心,跃然于彼此的脸上,一如当日在大漠中,映着日光的笑意。他探身,伸臂弯住女子腰。轻轻一带,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飘起来。刘诩只觉身子一轻,就已经跃坐在他身后马背,很自然地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双人一匹马,踏着如水月色,缓辔而行。
————————————————
云逸在帐中处理军务,更漏声由远及近,又渐远去。他放下手中繁务,起身踱到帐门口。外面月已偏,天快亮了。
这一夜,圣驾留在营中,总算是平安无事。明日,送圣驾回京,他也可入京了。想到即将见到家人,想到自己从未谋过面的儿子,云逸心中又酸又甜。回到家,还可见到弟弟与弟媳吧,云逸笑笑,郡主与他家倒是门户相当,总也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好姻缘。
正想心事,晨雾中,亲卫带一老人急过来。
“二爷。”云伯乍一见云逸,激动不已,声音也打着颤。
“元帅,您家派人来了……”亲卫跪禀。
云逸见到云伯也倍感亲切,他挥退亲卫,亲扶起云伯。老人颤着花白的胡须,老泪迷蒙。
“明日就回去了,还跑一趟做什么?”云逸拉他进帐,看老人一身都被晨雾打湿,有些心疼。
云伯喜不自胜地上下左右打量自家二爷,见没伤着,也没累瘦,老心甚喜。他一边坐下喝口茶顺顺气息,一边掏出家信,递给云逸,“二爷,老爷说,请您看了信后,千万要沉下气,别发怒,回家去了,一家人要欢欢喜喜地才好。过后,再好好教导三爷,别又打又罚地,看吓着小少爷。”
云逸听得一头雾水,狐疑地接过厚厚信封。
展开看了几行,脸色瞬变。
———————————————–
在浅浅溪边。两个身影并肩席地。面朝着月亮斜下去的方向,静静靠坐了一夜。余辉映照下,两人脸上如水般恬静。心内从未有过的宁静。仿佛有了默契,两人谁也不愿打破这甜美的气氛。
风正冷,云扬解下外麾,轻轻披在刘诩肩上。刘诩侧头,看着云扬内里剑袖封腰的武将常装。
“将军……”刘诩轻启唇。
云扬也转过头,四目相对。
“我只知将军姓云……”刘诩脸色微红,却仍不愿调开被深深吸引的眼神。
这少年将军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我单名一个扬字。”
刘诩轻吐口气,云扬,她在心中仔仔细细地默念数遍。抬目对上云扬含笑的眼神,她也轻笑出声。
读懂了云扬目光中跳动的欢跃,刘诩扬扬手中短刃,俏皮地笑笑,“筹赠将军的短剑上,有我的名字。”
云扬想到那柄未及细看的短剑,骤地想到大哥,想到自己的身份。满腔爱火仿佛被冷水激灭,他终于从梦境返回现实中。
看着刘诩热切地注视自己,云扬心中怎能不明白。他咬了咬牙,故意轻描淡写,“喔,放在家里,未及细看呢。”
都几个月了,也未看吗?刘诩心头有些怔忡。
眼中的失望,一丝不落地看在云扬眼里。他心内痛惜,却什么也不能挽回。转目望着天边渐白,他握紧拳,掌心俱冷。
就当是一场梦吧,醒来后,两人注定是有缘无份。不如,及早放手。
云扬心头牵动,五脏俱疼。他强吸了口气,痛感未减半分,眼中却有苦涩的雾气蒙上来。
再美的梦境,天明后就会破碎,而眼前此情此景,竟如梦中。刘诩呆呆地看着云扬,皎皎月光下,笑意澹澹的方才,已经隐进渐白的天际射下来的蒙昧不明的光影中。淡淡的疏离,夹着焦灼,让这少年,一瞬间离自己仿佛很远般。
“小姐,我有急务,先行一步。”急急起身,云扬牵过马缰。
“将军……”刘诩急切随着起身。
怎能听不出声音中含着的企盼和不安,云扬却不敢再停,他翻身上马,探身将刘诩腰环紧,拉至身后,“我……送小姐回程。”
刘诩心随他低下去的声音,往下沉。
仍如来时一般,两人一骑,绝尘回内营。
垂着目光,放下身后一直沉默的人,云扬强忍不住,终抬眼,深深看刘诩半晌。
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多少次,自己一遍遍回想风中悍匪刀下的那位坚韧女子,想到那坚毅又清晰的眸子,如今,却是不可得的宿命。他深咬住唇,半晌,决然翻身上马,狠夹马腹,绝尘而去。
刘诩立在风中,目送云扬背影,往云帅主帐方向消失。手抚仍余云扬体温的长麾,一颗心空。
暗卫在侧的皇城铁卫闪出几人,远远站着,等她吩咐。
“他是如何进内营来的?”刘诩沉声。
一暗卫近前低声,“昨夜驰马入营,一路上,皆有云帅铁卫与他亲厚招呼,不曾有人拦,还指与他元帅营帐方向……”
刘诩皱眉沉吟。昨夜守卫如此森严,这少年怎能长驱直入,畅通无阻?
云扬,云扬……云逸,云逸……反复默念两个名字,她骤地醒悟,逸与扬,皆洒脱飞扬的字,如一脉相承,想想云鹤鸣自己名中的鹤字,就不难推断他为子取名的寓意。云逸,云扬……刘诩苦笑不已。这云姓小将,不就是云逸幼弟?他深夜驰马而来,其实是为了见兄长。原本也是铁卫,却因推恩令,及早返乡的云姓小将,一早就在京城,在自己眼皮底下了,自己却屡次差人,苦苦寻觅。
刘诩抚额失笑。难道真是关心则乱?如此简单的答案,却绕了多少道弯,才让她得到。
良久,笑容渐止,围绕云逸和云扬的种种疑惑,又涌上心绪,刘诩越想脸色越沉,眉又锁紧。
☆、还京
熟悉的大帐,熟悉的灯光。云扬站在树后,望着帐幔里,灯影下透出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久久,眼睛湿润。
大哥伏案到这般时候还不歇下。想到天明后,入京,该有流水的庆功宴等着大哥应付,云扬心疼地叹了口气。若是平时自己在大哥身侧,这些案头的工作,可以代劳的,想到过往与大哥的形影不离,孤独感瞬间将他淹没。
云扬垂下头,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今天与大哥一面,不知何时能再得相见。从今而后,隐姓埋名,这孤独,将是自己往后最真切的感受吧,应该及早适应。
直觉得今天真是继他五岁那年,先失母后,后被亲父要溺毙的那一日后,最糟糕的一天。生命中,两个最牵挂的人,在一天内失去,更逞论还有他生活了十年的家。
他深吸口气,心里烦乱。抬眼再看那营帐,只觉眼前一花,大哥的身影已经从案前消失了。云扬惊诧了一下,下意识想进帐去探看。往前踏了半步,忽地踏断一颗枯枝,“啪”地一声,让他警醒。以他目前内力尽失的状态,是不可能来去无声,何况,是要在大哥眼皮下走一遭,若想不惊动他,几不可能。
怅然叹了口气,流连不忍上马。
磨蹭了好一会儿,天边已经泛红霞。
云扬无奈,垂头丧气地转身。
还未及认蹬上马,身侧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哼”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如炸雷一般,在云扬心内剧震。他霍地转回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立在马外侧。正是大哥。
怔了半瞬,“大哥……”云扬颤声。一句大哥叫出口,心中似有潮水涌动,他慌地垂下头,掩饰自己瞬间湿了的眼睛。
“嗯。”隔着马背,大哥声音里也有些情绪。
云扬情不自禁抬目细打量。见大哥只着外袍,青色长衫,在风中越显削瘦。沉稳的面容,是自己熟悉的威严,眼里透出星星点点的亮光,眼神里半是责怪半是怜惜。
“大哥……清减了许多。”千言万语,汇到嘴边,云扬只哽咽出这半句。
云逸眉动了一下,眼里也有晶莹跳过。云扬也清减了许多,本来不大的小脸,只余巴掌大,苍白苍白的,几近透明。家信里提在沁县,他单人独剑保家拒敌,几乎送命,又提他在京中被重责,一桩桩一件件,竟连着,不让扬儿喘口气。这小身板,怕也是掏空了吧。
看着小弟在风中略颤的双肩,胸中原本填满的怒气一下滞住,半晌,叹气,“多日未见,扬儿既挂念大哥,为何不入帐内去?”
云扬又痛又愧。帐子里,正透出温暖的灯光,半开的帐门,似乎还透着大哥的气息。从来最怕进的去处,如今,再想进,竟也成了奢念,他垂下头,眼圈全红了。
怎的这么脆弱?云逸看云扬越发抖得厉害的肩,苦笑摇头。每每在自己面前,就越发像个孩子。哪像家信里提到的那个有担当,沉稳有谋的弟弟?心里叹气,伸手想拔开隔在两人中间的座骑,近前安抚一下。
“咦?”轻疑声,打破了短暂的温馨。
云扬略有感应,记起什么似地惊慌抬起头。果见大哥目光正转到自己的座骑,一只手,还在鞍侧摆弄了一下。
糟了,大哥看见了他挂在鞍下的小包裹。云扬顿时慌起来。自己是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挂在鞍下。本想着在帐外看一眼就走的,谁曾想,拖拖拉拉,被大哥发现。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大哥已经剥开包裹,看里面的东西。云扬敏锐地感受到大哥略颇的眉和顿在唇边渐冷的笑意。他大气不敢喘,只觉四周冷风嗖嗖刮得紧。
云逸停下手,皱眉。有几件衣物,简单盘缠。这是做什么?他狐疑地抬目,见云扬煞白煞白着脸,惊惧的神情,一时间就全明白了。本已压下的怒火,腾地涌上来。
“要远行?”几乎是咬着牙问出。
“大……大哥……”云扬语结。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被云逸突然撩目看了一眼,立时不敢再动。
“赶情是来辞行的。”云逸怒火烧灼了云扬的眼睛。他哪里还站得住,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