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进出洛阳的人逐渐减少。
斜阳打在高高城墙上,久远的砖石呈现出斑驳的痕迹。
赵懿懿刚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看个仔细,下一瞬, 手又落入了一只温热的大掌中。渐渐地, 收得极紧。
“当心些, 别绊了。”
醇厚的声音响在耳畔,赵懿懿垂目一看,才发觉脚边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
若是不注意, 倒真有可能绊着。
来不及多想,看清跟前那人以后, 她眉眼弯弯:“方才远远见着,只觉得身形肖似极了。我还当认错了人,没成想, 还真是陆表哥。表哥是刚到洛阳么?”
陆羡山手牵一匹白色骏马, 以幞头束发,一身利落的装束, 腰间还佩了一柄长剑。经了片刻的怔神,他面上带了几分笑:“今日才刚刚到洛阳。”
他见二人虽带了扈从,阵仗却不大,便知是私底下出来游玩的。说罢,他拱手行了个礼,没唤陛下,口中只称着顾郎与夫人。
顾祯眼底戾色一寸寸隐去,良久, 竟是盈了一抹笑意在其上, 冲着那人点了点头:“数月不见, 陆主簿风姿不减。”
陆羡山也是笑,却说:“一路风尘仆仆,自觉憔悴了不少,顾郎谬赞了。”
话虽如此,他周身全无半点尘埃,骏马的毛发亦是洁白若绸缎。
将凭证交于守城小吏看过后,一行人进了长夏门。
赵懿懿笑道:“前些日子才听阿辰说起,表哥要来洛阳。我还想着如今入了冬,天渐渐地冷了,又落了雪,道路恐怕难行,还不知何时才能到。今儿倒是巧得很。”
陆羡山眉眼带笑,颀长的身姿挺拔,若风中一株劲松。
他向来是不卑不亢,风骨卓然的。辞去万年主簿之职后,他如今是一白身,然即便是这会儿面对皇帝,除却开始时的那一礼,后边的声音虽恭敬,却不低微。
夕阳倾洒而下,照在洛阳城正中的御街上,黄土由着那层光一照,颜色愈发的浓郁。
“表哥今日入城,可是要直接归家?”赵懿懿笑问他。
陆羡山摇了摇头,声线温润:“阿辰同我约好了,先往南市用一顿晚膳再回去。”他笑道,“虽一直通着书信,到底快两年没见着他,想来又长高了不少。”
赵懿懿道:“是高了许多,差不多到表哥下颌了。”
两侧鳞次栉比的屋舍上,袅袅炊烟升起,映着那西边的斜阳,颇有几分归时落日晚,躞蹀浮云骢的味道。
顾祯同她并肩行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然袖中的手却紧握成了拳,修剪齐整的指甲甚至嵌进了肉里,那感觉生疼生疼的。
他总算知晓,当初母后让那何二姑娘住进宫里,明知是什么意思,她为何一句话也未说过。
就那样,生生忍了下来。
曾以为她是不在意,如今在知道,那是是因为喜欢他。
因为喜欢他,才想着小心翼翼维系那几分平衡,生怕打破以后便再也凑不回去。
只有患得患失,得不到全部偏爱的人,才会有这样小心万分的举动。
就像他现在一样,明明心头生出的熊熊妒火,早就快将他焚噬殆尽,然为了俩人稍稍缓和下来的关系,不得不和着血尽数咽下去。
分明已快被嫉妒湮灭,脸上却不得不带了笑:“你此番来洛阳,是来准备明年春闱的?”
陆羡山微一颔首,轻声道:“正是。”
掌心传来一阵酥痒,赵懿懿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往回缩了缩,面上起了层红晕。
见她面似有异,陆羡山关切道:“怎么了?今日天冷,若是染了风寒可不好。”
被他这么一问,赵懿懿一张脸更是红了个透,连呼吸都微有些不顺畅,飞快看了他一眼,垂眸道:“没什么,许是被风吹了一遭,冻出来的。”
话音未落,接着衣袖的遮掩,她也没抽手,直接反手给掐了回去。
面上神色不显,手上却是半点也没省力。
陆羡山不疑有他,只是眉眼低垂着看了看她,温声道:“那也该注意些才是。你身子……”余下的话,他未曾接着往下说。
即便不说,又岂能听不明白。
顾祯暗恨俩人间青梅竹马的情谊,却是笑着将手握紧了些,声音温润若璞玉:“陆主簿说的是,她这身子骨一向不怎么好,前几日便差点染了风寒,是该注意些。”
陆羡山眸色沉了沉,心口处,突然攀上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早就认了命,还是会难过。
难过俩人从小长大的情谊,却抵不过那人的短短三年。
更难过于,那人得了她,却又不肯珍惜。
她明明那样好。
许久前,曾也问过,她说一开始就喜欢上了,心里认定了。梨树下一眼,便是一眼万年。
幼时家中长辈曾打趣过,说着俩人的情态,笑道:“他两个倒是般配。”说者无意,旁人也只是笑笑就过去,他听者有心,就这样记挂上了。
曾以为一直都会是那样,从来没想过第二种可能。
她被天子亲自提亲,为太子所提。赵家门庭式微,大不如前,没人会拒绝这门亲事。
君臣之隔,终是横在俩人间的一道天堑。
明知该离她远些、明知许多事早已注定,曾以为过了这么久,早就该淡忘了。可只要见着时,他心头仍是……悸动不已。
“此番自长安一路行来,顾郎要的东西已然记录在册,待得空整理了,再给顾郎送去。”他仰头看一看天,脸上浮现出清隽的笑,温声道,“天色不早了,阿辰想必已经到了南市,羡山怕他等急,不得不告辞,先行一步。”
顾祯心知他说的东西,是长安运粮道如今的状况,便轻轻颔首,道一声辛苦。
行人陆续散去归家,赵懿懿继而翻身上马,扬鞭策辔时,身上红裙虽风而动,漾起阵阵清波。
雪虽停了,空气里还是弥漫着那股子寒意。
赵懿懿执着马鞭转头一笑:“今日天气冷,我也正好要往南市去,既然碰着了,便请表哥去饮一盅酒,好驱驱寒气,暖和下身子。”
南市食肆中,以玉馔楼为最,其中石冻春更是一绝。
刚一到雅间中坐定,外边又絮絮扬扬飘起了雪粒子。那阵风儿一吹,显得冷极了。
不仅赵辰在,连着赵原也跟着过来,其后从龙门赶来的赵端端,则是坐在了赵懿懿手边预留的那个席位上。
席间,赵辰举盏相祝,脸上带了些兴奋之色:“都快两年没见过表哥,今日好不容易见着,表哥可得陪我饮上几杯才行。”
经了这段时日,少年晒黑了不少,一张脸却仍是俊朗灿然,朝人咧着嘴笑。
陆羡山心知,他这是在展现自己已长成,可以饮酒了,不禁笑了笑,没拂他面子,却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你才多大,少学这些做派。”
赵懿懿正吃着那道山煮羊,见着俩人的举动,未免多叮嘱一句:“表哥,你酒量又不好,可别跟着他瞎胡闹。”又抬头瞪了眼赵辰,“你也不许多喝,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被他这么一瞪,赵辰心下一紧,连忙讨饶:“阿姐我可没多饮,这才头一盏呢,何况陆表哥今日才来洛阳,可不得陪着他多用些。”
赵原难得开口,也替他说了几句好话。
酒液上浮着些淡绿,顾祯看着手中琥珀盏,突然就觉得,这石冻春也没那么诱人了。
他微微仰头,一盏石冻春顺着喉咙滑下去,带过一片火辣辣的刺激。
晃了晃杯盏,见着一滴不剩后,他偏头看向身侧。
想看她的反应。
然他的皇后正微微低着头,在同江都长公主说话。
“好了,一块玉佩而已,也值得你记到现在,后来不是又单独给了你一块?”
赵端端皱着眉头,嘟囔道:“那怎么能一样,我本来有可能赢的啊。”
她要的才不是玉佩呢!
看着她这可怜兮兮的样儿,赵懿懿心头跟着软了软,捏着她的脸说:“你这小气包。”
赵端端别扭地转过头,看着墙角一枝茶梅出神。
本来都快忘了此事,偏今日护送她乘舟的人中,正巧有姜嘉言,一下子就叫她想起了旧日恩怨,这才气不打一处来。
“姜郎中也非有意。”赵懿懿笑了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下回再有筵席,你将那一局扳回来就成。”
赵端端闷声说:“阿姐,我知道,我也没在人前说。”
俩人私语片刻,才又重新抬头用饭。
赵懿懿抿了一小口酒,发觉酒香太过醇厚、味道太过猛烈以后,便略蹙着眉头搁了杯盏,不肯再用了。
顾祯几乎是贪恋的看着她,继而又饮了满满一琥珀盏。
这酒劲头足,两盏下去,不过转瞬功夫,便走了微醺之意。
一旁的红衣美人,却又同人说起长安的雪。
没看他。
或许看了,也不过短短一瞬。
顾祯心头微有悒悒,继而又饮了第三盏,搁下酒盏时不慎松了手,发出的清脆声响略有些大。
这回她倒是看了过来,却只是稍稍一顿,什么也没说。
“陛下当心些。”良久,她轻声说了一句。
雅间有炭火,不该冷的。
可顾祯还是觉得冷。
被这一句话险些击垮,心尖颤了颤,他重新握了酒壶,一盏接着一盏,连他自己也数不清。
每喝一盏,便朝边上看一眼。
好在他酒量不错,饶是这么喝着,明面上看着,也只是脸上有些红。
从食肆出来时,天光已暗,快要到宵禁的时辰。
冷得很。
赵懿懿没再骑马,径直钻进了车中避风。
正捧了个铜鎏金云托日月纹小手炉,靠在车壁上暖身子,下一瞬车门开启,外边风雪悉数钻了进来。
看着那高大峻挺的身影,她稍稍一怔,才反应过来,是顾祯紧跟在她后面,也进了马车。
“陛下怎么不骑马?”她往后挪了挪,才能仰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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