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她高估了两人间的情分。
还好,她也从未将筹码尽数压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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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天,元琤在她晌午用膳时又来问安。彼时恰好皇帝也在,元琤见礼时他没说什么,待她让元琤和念珺一起出去玩后,他才问她:“元琤三番五次地来找你,你究竟什么打算?”
徐思婉只作一怔:“打算?”
皇帝睇着她:“肃太妃没与你说?”
“臣妾尚未去见过肃太妃。”她道,又问,“怎么了?”
“肃太妃是想为元琤找一位养母。”他吁了口气,“昨日她与朕提了你,朕想着你已要抚育念珺,便没有准允。可肃太妃说得也有道理,如今宫中的高位嫔妃,除了莹妃与你妹妹,便都是有孩子的。莹妃那个性子,不适合做母亲。至于你妹妹……”他摇摇头,“朕又怕她见了皇子触景伤情。”
徐思婉点点头:“那陛下想如何安排?”
“朕想听听你的意思。”他道,“朕不想让你辛苦,但肃太妃数来数去,也就你最合适,朕也不好驳她。只是,元琤这孩子性子不好,真养在膝下恐要惹你生气。朕便想,若不然就依着当年的办法,只将元琤记到你的名下,仍由肃太妃抚养也罢。”
当年让玉妃做元琤的养母,就是这样安排的。
徐思婉一哂:“那些事肃太妃总不会忘了,若能那么办,她早就会与陛下提起。如今这样,大概不止是想给元琤寻名分上的养母,更是因肃太妃年事已高,自己照顾不来了。”
“确有这些缘故。”皇帝缓缓点头,“不过元琤身边也有宫人乳母,不怕无人照顾。”
“那也太委屈元琤了。”徐思婉摇头叹息,“其实,臣妾倒不讨厌元琤。陛下若真是为难,臣妾愿意抚养他。就如陛下说的,他身边有宫人乳母,不怕没人照顾,臣妾不过是给他些关怀罢了,也不费什么力气。”
他一时沉默不语,好像还有什么难处。徐思婉也不催促,只望着他,直到他自己说:“朕还是盼着你能生个皇子。”
做梦。
徐思婉心底冷笑,面上的和气却不改分毫:“臣妾便是自己有了皇子,也不碍元琤的事。况且都是陛下的孩子,不论是否臣妾亲生,臣妾都喜欢。”
这话听得他动容,所谓妻妾的贤德,也就是这样了。
他面上的郁色便尽数释开,笑了笑,道:“你既这样说,朕就让人去回肃太妃的话了。不过朕还是那句话,你不要太辛苦,若过些日子觉得累了,你也不要硬撑,老实告诉朕,朕会另想办法安置他。”
“好,臣妾绝不和陛下客气。”徐思婉莞尔道。
如此又过去三日,肃太妃就着人将元琤送到了披香殿。同来的还有元琤身边的一众宫人,拢共四名宦官、四名宫女,还有四名乳母。
徐思婉客客气气地见了他们,让花晨给了赏钱,等他们告退就吩咐唐榆:“吩咐下去,都给我盯紧了。若有旁人安插过来的眼线,也不必打草惊蛇,只私下告诉我便是。”
“诺。”唐榆应了,趁四下无人,压音提醒她,“你这几日与悦贵嫔的走动不免太少了些。”
除却思嫣到行宫的当晚,就再没见过了。
“不妨事,便是进冷宫之前,我们也并非日日相见。况且我这阵子还忙得很,便是没有嫌隙也属实顾不上她。”徐思婉道。
“你有数就好。”唐榆舒了口气,徐思婉又问,“咱们离开三年,在后宫还有多少人手可用,你可有数?”
“六尚局都还有人。”唐榆垂眸,“只是宫正司的掌事,去年被皇后娘娘另换了人做,原本咱们安排去顶替吴述礼的那一位现下被调去了尚宫局,明升实贬,手里已没什么实权。倒是莹妃娘娘,在宫正司里还有两位信得过的女官,你日后若非要用宫正司办事,可动用她们二人。”
徐思婉平静颔首:“宫正司掌戒令刑责,是能颠倒是非黑白的地方,皇后自要握在自己手里,且先由着她去。芳昭容究竟是什么路子?”
“……”唐榆默了一瞬,嗤笑,“若是照实说,我觉得她生得多美,人就有多蠢。听说素来是个飞扬跋扈的主儿,六尚局都被她得罪过,只是因为得宠,旁人也只得巴结着她。再加上有皇后撑腰,她的日子也算安稳。”
“真有意思。”徐思婉轻笑,“皇后这是太害怕再有宠妃压过她了,才会一味地扶持这些蠢货,现下倒给咱们省力气,你且盯着元琤身边的人吧。”
“好。”唐榆点点头,徐思婉视线不经意地划过他的脸,这才注意到他眉目间的落寞。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脸色怎么这样差?”
“昨晚没睡好。”他答得随意。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晚是他值夜。
“值夜又睡不着了?”她问,他无所谓地笑笑,“也睡了会儿。只是不似在冷宫里轻松,睡得不算踏实。”
“那你日后便不要值夜了。”她缓缓道,“现下宫人这么多,你不必这样辛苦。”
“我没事。”唐榆摇头,不多说别的,也不容她再劝,直接转身出了殿门。
他没办法告诉她,他并不在意这份辛苦。他更在意的是自从出了冷宫,他能独自与她相伴的时间已太少了,值夜那点时光已十分难得。
走出殿门,唐榆望着秋日明亮的天色叹了口气,摒开心事,前去安排皇次子的事。
徐思婉将皇次子的住处安排得很好,卧房是与念珺一式一样的格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唐榆于是只例行公事般去转了一圈就回到自己房中,叫来张庆,一起查元琤身边那些人的底细。
宫中明面上的典籍很容易做得漂亮,但做得再漂亮,也有些地方是做不得假的。他们这样老资历的宦官很会从这样的典籍中寻找蛛丝马迹,再顺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总能追出些有用的东西。
二人这般忙了两天,便有了收获。芳昭容果然是个蠢的,安插眼线只知将典籍做干净,其余的银钱往来、人员走动一概安排得不大当心。
唐榆摸清了门路,就去向徐思婉回话:“四殿下身边有个叫柳絮的宫女,还有个叫小文子的宦官,都得过芳昭容的好处。尤其小文子,来披香殿前还从芳昭容处得过赏。”
徐思婉听完就打趣说:“蚊子?这都深秋了,是该死了。”
“不是那个蚊。”唐榆摒笑,想了想,问她,“你可是想等他们下手,瓮中捉鳖?”
思婉略作沉吟,见殿中别无外人,就一睇侧旁示意他坐。唐榆落座后她又思索了半晌,才道:“芳昭容人美却蠢这事,是不是也算人尽皆知了?”
“大概算是吧。”唐榆回想着,“毕竟就连冷宫郭氏也这样说。况且一个人若是性子张扬,装温婉倒装得来,但本身愚笨,却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聪明的。”
蠢人装聪明,太容易露怯。
那若是聪明人装蠢呢?
在她的打算里,倘若芳昭容一直以来都是藏拙装蠢,倒也不碍什么事。
徐思婉含着笑轻啧一声:“你还是只先盯着他们,若他们有什么动静,譬如外头递了什么进来,想法子探明是什么东西,便来告诉我。”
“好。”唐榆点了头,就按她的吩咐去安排了人手。
自冷宫出来后,她先前在六尚局布下的人脉虽被皇后摘去了几成,自己身边的人却用着更放心了。随她一起在冷宫里熬了三年的八人早已个个死心塌地,余下的则是王敬忠为她亲自挑选,便也不怕皇后在里面插手。有这样一班人马,她干什么事都方便。
如此过了短短十数日,入了九月,深秋的风更凉了一重。念珺在皇帝的日日讨好下,终于可以勉为其难地在他抱她时不哭了,却在私下小声跟徐思婉说:“母妃,我不喜欢父皇!”
徐思婉一怔,问她为什么?她皱着小眉头,认真想了半晌,摇头:“不知道,就是不喜欢。”
徐思婉闻言,心底生出一股难言的慨叹。
小孩子总有些事不讲道理,但在喜不喜欢一个人的事上,直觉往往就是最大的道理。念珺不喜欢齐轩,让她生出一股快意,亦多了几许安心,她与这个父亲不亲,以后的许多事情就能少些难过。
徐思婉便摸着她的头,只叮嘱她说:“念念,这些话你只能跟母妃说,明白么?”
小小的念珺安静地点点头。从冷宫出来的这些日子,不足以让她明白皇宫究竟是怎样的地方,却也足以让她察觉到,那个被她唤作父皇的人是不同寻常的。
徐思婉又问她:“那你喜欢哥哥么?”
念珺的小眉头一下子皱起来,认真想了想,摇头:“也不喜欢!哥哥不爱理我!”
这个理由,倒是更像孩子能说出的了。
徐思婉笑道:“哥哥性子闷,不爱理你你就不要惹他,找你唐叔叔或花晨姑姑玩去。”
“哦……”念珺点点头,记住了她的叮嘱,之后两日,徐思婉便不再见她往元琤面前跑了。
是夜,皇帝忙于政务没翻牌子,披香殿中一派安宁。
又是唐榆值夜的日子,在宫人们刚离开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只守在外殿。等了约莫一刻,他推门而入。徐思婉尚未睡着,就坐起身揭开幔帐,他坐到床边:“有动静了,昨日小文子借休假出宫,去宦官们常去的赌场转了一圈,赢了盒回来送给柳絮。张庆今天趁柳絮当值遣进她房里看了,说不似寻常胭脂,倒像朱砂研成的粉。”
徐思婉心头一紧:“确信么?”
唐榆颔首:“张庆也谨慎,沿边缘处小心地刮了一些出来,我拿去给路太医看了看,的确无错。”
徐思婉深吸了口气,倚到软枕上,思索究竟。唐榆睇了她一眼,缓缓道:“我想了几日,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这二人未见得就是直接冲着你来的。”
她目光一转落到他面上,他续言:“诚然往你身边塞人并不容易,要将人送到披香殿,就只能通过皇次子。但你莫要忘了,芳昭容膝下有子,在她眼里,除掉皇次子或许比除掉你更要紧。”
徐思婉一阵恍然。
许是出冷宫之后她太兴奋、又太斗志昂扬了,一门心思想见血、想直截了当地与人厮杀,一时倒忘了被她谋划到身边的皇次子本也是个值得旁人算计的角色。
但仔细一想,她又摇头:“芳昭容看着不像有那么多心思的人。况且若她有心拿皇子去争,皇后头一个就要容不下她。而若皇长子还在,她除掉不受陛下喜欢的皇次子也没什么用。”
“这倒也是。”唐榆若有所思地点头。
徐思婉又道:“不过你倒提醒我了。现下既有元琤这条路可走,这二人便未必直接对我下手。若元琤在我这里出了什么闪失,于我总归是麻烦。要除掉宫里的宠妃,说她苛待养子总是有用的。”
唐榆闻言目光沉下去,凝思半晌,轻道:“这种事若落在陛下眼中,陛下也不会高兴。”
“哈哈。”徐思婉笑音清越扬起,见他侧首看她,她摇头,“芳昭容大抵也是这样想,可她想得美。”
现下在皇帝心里,后宫大概没有比她更为心善的人了。她将元琤谋到身边的时候,甚至没有半分想借元琤争得荣宠的意思,只是心疼元琤的处境。这些是芳昭容不知道的,芳昭容大概便会按着寻常的想法,认为她一出冷宫就得了皇次子必是为了争位。
若是那样,那她就按芳昭容的路子来。
徐思婉思索着,悠悠道:“陛下这两日忙起来了,但他今晚没见我,明日必定要来一趟披香殿。到时你就将元琤和念念都带过来,再让小厨房上几道点心,别的随他们安排,玫瑰冻务必要上两碗。”
唐榆颔首:“把东西添在玫瑰冻里?”
“嗯。”徐思婉笑笑,“我记得朱砂是能用银针试出来的东西1,你直接添足了分量便是。”
唐榆哑然:“这未免也太不当心了。”
“当不当心,得看是什么人。”徐思婉道,“芳昭容并不聪明,若做得太小心反倒不像她。直接这般大喇喇地下足能取人性命的分量,更合她的风格。”
“有道理。”唐榆不由笑了,就不再多留,起身就要出去。
“在殿里歇着好了。”徐思婉将他唤住,“反正陛下不在,不必顾什么礼数了。”
“好。”唐榆早已不跟她多客气,听她这么说,就自顾走向了茶榻,熟练地燃灯沏茶寻书。徐思婉也不再多语,遮好幔帐,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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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皇帝在午后得了歇,就乘着御辇到了披香殿来。
唐榆有备在先,早早让人守在了外头,遥见圣驾过来立即入殿通禀。元琤与念珺就都被带到了殿中,徐思婉坐在茶榻上,摆出华容道来陪他们玩,念珺很感兴趣,元琤虽兴致不高,却也愿意动手一试。
是以皇帝入殿时,看到的便是一派其乐融融。念珺与元琤玩得正投入,都没注意到有人走近,徐思婉的目光亦尽数落在他们面前的华容道上,直至皇帝已近在咫尺,她才猛地回神,连忙起身:“陛下。”
两个孩子闻声回头,念珺唤了声:“父皇!”元琤则下了茶榻,端端正正地一揖:“父皇。”
这些日子,皇帝待元琤的态度也和缓了些,见状一笑:“坐。”
前后脚的工夫,花晨打帘而入。她端着一托盘的点心入殿,抬头一看露出讶色,忙见了礼,继而边将点心呈上边道:“陛下来了,奴婢再吩咐小厨房多上些点心来?”
她这样说,齐轩的目光便不经意地扫了眼案头,便见那几碟酥点瞧不出什么,玫瑰冻却只有两碗。看上去应是制点心时尚不知他要来,徐思婉自己也不想吃,就只备了两个孩子的。
他宽和笑道:“不必,朕今日午膳用的迟,也吃不下。”
花晨闻言不再多语,屈膝福身,安静告退。
殿中归于一片惬意,两个孩子忙于拨弄华容道上的板块,一时都顾不上吃。徐思婉和齐轩亦无心用点心,便无所事事地看着他们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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