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并无此意,就是他多心,可就如她所说,那般推想如若实现,称得上是旷古奇闻,旁人大概不会这样胡思。
他这样乱想,似乎无形中暴露了些自己的心思。
他在意她对卫川的心思,在意到她有一点安排,他都觉得是因为她放不下卫川。
唐榆屏息一瞬,欲盖弥彰地问她:“那你何苦将他支去边疆?前阵子的事,陛下并未动怒。”
“这样对我和他都好。”徐思婉声色平静,“议论已起,他在这里就是众矢之的。他走了,我们都能安稳度日。”
“如此而已?”唐榆仍有疑虑。
她笃然点头:“如此而已。”
说罢她不再做任何解释,自顾用完了那盏玫瑰羹,看起来毫无心虚之意。
诚然她看得出,唐榆是不信她的话的。他读过很多书,又已很了解她,这份了解让他知道她的心思不会那么简单。
可她若承认她的确想怂恿卫川谋反又不行,因为背后的缘故实在无法同唐榆明言,更多的打算亦不好直说。而若承认她就是为情所困才去豪赌,又太蠢了,她不喜欢那样为情爱疯魔的女人,也不想将自己说成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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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末,卫川上疏自请从军出征,皇帝准允,为宣国公府加封食邑。
同时,皇帝也愈发忙碌了,因为与若莫尔的战事打得并不顺利。大魏将士虽多,但若莫尔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兵强马壮又有狠劲儿,颇为难缠。
战事拖得一久,粮草便也偶有跟不上的时候。为着调集粮草的事,户部、兵部都忙得焦头烂额,徐思婉先是听说户部尚书累病了,又听闻身为户部侍郎的爹爹气得在户部衙门里摔了杯子,怒斥手下官员办事不力;没过两天,有些关于兵部的闲言碎语也飘出来,说前方战事正吃紧,信差竟贻误了军情,原该八百里加急送回京中的一封急奏不知为何耽搁了两天,不知要平白葬送多少人的性命。
其实纵使说八百里加急,偶尔出现意外误了时间也稀松平常。因为大魏幅员辽阔,途中实在难说会遇到什么,风霜雨雪、豺狼虎豹,哪个都有可能挡路,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因战事吃紧,这样的错处就变得不可容忍起来。徐思婉听闻那信差当日就被砍了头,默不作声地细品了半天各方的情绪,唤花晨备了笔墨。
一封早已在心中揣摩许久的信一刻后顺利写就,徐思婉将信装好,叫来唐榆:“你出宫一趟,去见兵部陶大人,务必亲手将这信交到他手里。”
唐榆了然一应,花晨“咦?”了一声,不解道:“可是粮草的事?娘娘何不将此事告知咱们大人?总归更放心些。况且户部尚书这几日正好病了,大人统领户部,若能办几桩大事,说不准……”
徐思婉不待她说完就笑了:“户部尚书这样紧要的官位不会轻易换人,此事于爹爹而言可有可无。”
顿了顿,又道:“其实这封信递给谁,我也想了许久,到底还是觉得陶浦和的火气会重一些。说到底,此事虽瞧着是户部的差事,但战事输赢于兵部而言更为重要。这事若交到爹爹手里,爹爹多半按部就班地查办也就算了,可陶浦和心下生恨,总要出了这口恶气才好。”
再者,林氏前阵子的事落了罪,拔出萝卜带出泥,供出了不少旧事,其中就包括从前与陶氏的种种纷争。
徐思婉瞧得出,陶浦和与这女儿的关系并没有多么亲近,所以她稍加安抚也就了了。可那毕竟是陶浦和眼看着长大的女儿,如今知道她是受何人牵连,总也要生出几分怨气。
新仇旧恨,便都冲着林氏去吧。虽然本朝从未有嫔妃走出冷宫,按理说林氏已惹不起什么风浪,可她自己就是死里逃生才得以在此兴风作浪的人,如何容得了旁人走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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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陶浦和看完她信中所写后果然震怒,唐榆却不容他手里留下徐思婉递出去的东西,眼看他将信烧了才回宫复命。
小半个月后,陶浦和上疏参奏锦嫔家中贪污边关粮草。虽则事情过去已久,却敌不过那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疏奏中亦明言冷宫林氏早已知晓此事,却只顾以此拿捏锦嫔,绝口不与皇帝奏明,分毫不顾大局。
若这事落在昔日的玉妃头上,或许降降位份罚罚俸也就过去了;但安到如今的庶人林氏头上,就成了死罪。
陶浦和在疏奏中道:若天子妃嫔只顾明争暗斗而枉顾朝堂大局,为一己之私置边关将士生死于不顾,枉死者如何瞑目?
言下之意,已是直至锦嫔家中与林氏之过令将士枉死。
是以只过了短短三日,圣旨就从紫宸殿中颁下。锦嫔举家被抄,父亲凌迟处死,三族之内没为官奴。
至于锦嫔本人,皇帝念及她已然亡故且诞育皇次子有功,又是因孝心才犯了糊涂,不再追究其罪责。
而冷宫林氏,终于被赐了一杯鸩酒。林氏一族之内,亦有数人受其牵连,罢官降职。
圣旨颁下去的那日,天上下了一层细雨。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在乍暖还寒的春日里冷得很。
徐思婉在殿里烹了暖茶与莹婕妤和思嫣同饮,莹婕妤有些唏嘘,思嫣倒只为徐思婉高兴。一盏茶才刚见底,有宫人冒雨赶来霜华宫,入殿禀道:“贵嫔娘娘安。下奴是宫正司的人,适才奉旨去给冷宫林氏送鸩酒,林氏却不肯喝,非说要见娘娘。”
“这有什么好见的!”莹婕妤拍案而起,疾言厉色,“那些糟污事你们都知道,她这会儿请倩贵嫔去,不是鸿门宴么?你们还敢来禀!直接将酒给她灌下去算了,陛下还能查她是不是自己饮的不成?”
“婕妤娘娘说的是……”那宦官点头哈腰,露出难色,“可林氏家中总归有些家底,林氏入了冷宫后也有钱。所以……她早就听说了朝中的动静,还买通宫人给肃太妃递了信儿。今日下奴们刚到冷宫,她就说她非见倩贵嫔不可,若见不到倩贵嫔,肃太妃就会禀奏陛下她并非自己赴死,生前受了下奴们的欺辱,这……这……”
徐思婉听至此处,心下了然。林氏再有诸多不是,原先也是天子宫嫔,更实实在在地得宠过。碍于面子,皇帝不会想看她死得惨烈;出于私心,大概也想让她自行赴死,保全最后的体面。
徐思婉不由想起陶氏和锦嫔的死。
她们两个,都是她主动去见了并送她们上路的,自己要求见她的,倒还是第一个。
她心底生出一股诡邪的意趣。
“那我便去见见,省得她闹个没完。”她边说边站起身,思嫣嚯地也站起来,想劝她:“姐姐……”
然而话没出口,就听她唤起了人:“花晨,月夕,兰薰,桂馥,张庆,小林子,小哲子……”
一口气唤出十数个人名,最后才添了句:“都跟我走。”
语毕又看了眼唐榆:“你在拈玫殿守着,若我半个时辰后还没回来,你就直接去紫宸殿禀话。”
“诺。”唐榆应声,徐思婉笑看向思嫣:“这么多人守着,林氏便是三头六臂也伤不到我,你可放心了?”
思嫣这才松气,笑着摇摇头:“看来是轮不着我为姐姐担心了。那姐姐去吧,我不多嘴就是了!”
第79章 失宠
徐思婉领着一行宫人, 浩浩荡荡地离了霜华宫。
冷宫被宫中之人视为不吉之地,但对徐思婉而言倒没什么忌讳。况且早在陶氏离世时她就已去过一次, 这回更是轻车熟路。
行至冷宫门前, 花晨上前叩开了宫门,徐思婉回眸一扫:“小哲子留在自处。”
小哲子躬身,领命驻足。徐思婉复又往里走去, 再至下一道宫门,又留下一名宦官。
这是一份不得不为的谨慎。因为冷宫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她处处留下宫人,若有异样才好及时反应。
这般每隔数尺就留下一名, 到了林氏所住的院门前留下最后一个, 与她一并走向房门的就只剩下花晨、月夕、张庆与小林子。
临至房门处,徐思婉睇了眼花晨, 花晨会意颔首, 不作声地上前,并不叩门, 直接信手将房门推开。
正值雨天,冷宫里原就阴冷的房舍里更多了一层湿寒。随着房门推开,几缕有气无力的光线照进屋里,坐在破旧茶榻上的林氏抬了抬眼, 正看见四名宫人安静地散开, 如石雕般立在房中各处。
林氏睇了眼徐思婉, 眼中并无多少凶狠的恨意,只讥嘲轻笑,声音淡泊:“倩贵嫔娘娘好大的阵仗。放心, 我不是陶氏, 不会那样疯癫地想自戕嫁祸娘娘, 更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对娘娘动手。”
提起陶氏,徐思婉也笑了声。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告诉林氏,陶氏并未以自戕陷害她,一切不过是她的自导自演。
但转念她又忍住了。捉弄人是很好玩,倘使她和林氏还在过招,她愿意用尽捉弄让林氏崩溃、让林氏方寸大乱。可现下林氏已无翻身之地,她便也不想说更多了。
说到底,后宫的女人们并非她恨意的由来,只是在她复仇的路上不得不除一些绊脚石,也乐得那这些绊脚石当一份佐料,以便在最后一击时给他些难以接受的调剂而已。
她于是并未理会林氏的讥嘲,径自走过去,落座到茶榻上。
宫中的茶榻都差不多,正当中有一方榻桌,两侧可坐人。若撤去榻桌铺上被褥,也可供人小睡。
林氏现下这茶榻上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榻桌的一条腿端去了,以几块砖石垫着。徐思婉只作不见,神情心平气和,待花晨奉上茶来,她四平八稳地接过去抿了口。
林氏亦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旋而一声淡笑:“明前龙井。这个时候,送进宫来的理当也还没有多少,可见陛下很宠着你。”
徐思婉没做声,林氏语中一顿,又道:“往年,这茶除了个太后和皇后,就是送去我那儿了,莹婕妤那个小狐狸精都得不着。”
徐思婉倒不料她在这个时候还能在意这样的细枝末节,也还对莹婕妤得宠的事存着怨,不由无奈而笑:“你非要见我,莫不是只想慨叹这些?若是这般,我可走了。”
“我想死个明白。”林氏右手一松,茶盏盖倏然落回盏沿上,啪地一声轻响。
徐思婉侧首看她,她亦看过来:“告诉我,孙氏是不是你的人?她突然反水实在古怪,我不信宫里竟有人如此刚正不阿,宁可搭上阖家性命也要说出真相。”
徐思婉吁了口气,平静地点了头:“是。”
林氏的情绪不由激动起来,呼吸急促了些,胸口起伏了几番。但她并未发作,缓了几息后忍住了,又道:“所以……你得知我要用她,就先一步买通了她,让她帮你做了事,又杀了她全家,皆尽栽赃给我?你好狠的心……是我技不如人。”
“哈哈。”她扬音一笑,却摇头,“不全是。”
林氏黛眉倏皱:“不全是?”
徐思婉勾着笑,好整以暇地悠然解释:“我并非得知你要用她才买通了她。早在你动心思之前,她就已是我的人了。我摸到了吴述礼为你办事,所以想了些法子让他觉得举荐孙氏能帮到你,从你动心思那会儿,你就入了我的局。”
林氏紧盯着她,美眸中露出不可置信,徐思婉不理会她的神情,自顾又说:“至于她的家人,是我杀的不假,她却并非不知情,不必我去搬弄是非。”
林氏只觉荒唐:“怎么可能……”
徐思婉一哂:“你当全天下的家人都是好人呢?她那个姨父与几个表兄都不是东西,唯独姨母是真的疼她,却因护她而死了。她早在入宫前就已恨他们入骨,你给她的好处是护住她的家人,而我给她的,是为她除掉这些仇人。”
“这有什么难的……”林氏连连摇起了头,眼中泛出怒色与不甘,好似不能接受自己是在这样的小事上翻了船,“若她肯告诉我,我也办得到。你不过是……”
“不过是运气好一些而已?”徐思婉笑一声,摇摇头,“是拼人脉罢了,说起来,我还是跟你学的。你在宫里权势滔天,避暑时一边害我,一边还想用宫正司的人脉拖莹婕妤下水,那我凭什么不能借住莹婕妤的人脉寻个孙氏来用?”
说罢她眨眨眼睛,笑意更浓:“有样学用,或许青出于蓝了些许,还请姐姐不要怪我。”
林氏听出她语中的嘲弄,不禁切齿,冷笑了两声,又言:“婴灵作祟又是怎么回事?是你当真梦到了,还是你听说了什么?”
徐思婉轻轻啧声:“自然是听说了。若不然就算你的孩子存怨,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凭什么找上我来?”
林氏强自沉息:“楚氏告诉你的?”
“是。”
“什么时候?”
她回忆了一下,慢慢道:“早在……姐姐要她去我面前示好,想借我的手拖莹姐姐下手的时候。”
“贱.人!”林氏拍案而起,“两面三刀的东西!在本宫面前做得百般驯服,竟从那个时候就已在这般算计了!”
徐思婉捕捉到她口中久违的自称,便知她是真的动怒了。可见她从未曾设想过楚氏自那时起就已存了异心,哪怕后来对婴灵之事有所怀疑,也只怀疑楚氏是在成为弃子后将这些告诉了她。
徐思婉不由一喟,想到她说要死得明白些,就耐心地说给她听:“姐姐息怒。仔细想来,楚氏其实算不得从那时起就已在算计姐姐。”
林氏目光一滞,恨恨地盯着她。
徐思婉笑意不减:“倘若瓷盒的事我没有发觉,真用了楚氏送来的那枚,莹姐姐便是不落罪也要惹得一身腥,这姐妹自然做不成了。若是那样,你与楚氏便得了手,那么楚氏就算说了你再多旧事,我也必定一个字不信,只会觉得她是有意在设局害我。”
“所以,她只不过是给自己留了个退路而已。”徐思婉语中一顿,“你们若是成事,她与我说过的一切都无伤大雅,她还会鞍前马后地为你效力;你们败了,她才会借此投到我的麾下,以求活命。”
林氏一时怔住,薄唇紧抿,久久不言。徐思婉迎上她的不忿,一字一顿地续言:“姐姐错就错在太无情。陶氏、锦嫔、方氏,无一不是为姐姐办过事却在失利之后被姐姐视为弃子一脚踢开,连表面工夫都不肯坐一坐。楚氏是聪明人,怎会看不清这一切?她自然要为自己寻一条保命的后路。若不然,现下她大概已香消玉殒,悄无声息地死在行宫里了。”
林氏神情一松,似是这才恍悟了些什么,滞了滞,失魂落魄地坐了回去。
徐思婉打量着她,若有所思:“其实我不大明白,收拢人心该是桩大事才对,可姐姐似乎从来不在乎?”
“我如何会不在乎。”林氏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干笑了一声。
徐思婉怔忪一准,忽而了然:“我明白了。”
她并非不在乎。只是自她进入东宫开始,一切就太顺风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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