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刚说完, 旁边那位就笑起来:“姐姐谬了, 她如今被禁着足,又如何去紫宸殿前告罪呢?本就靠那副狐媚皮相得宠的主儿,如今见不到圣颜,再如何狐媚陛下也瞧不见了。”
“花晨。”徐思婉扬音一唤,花晨上前半步,听得她道,“差人出去,掌她们的嘴。”
自从她位晋贵嫔,身边的宫人已十分充裕,单是殿外候着的就有五六位。是以她这般一说,只消花晨一记眼风递过去,就见四名宦官不约而同地疾步走向那道院门,来势汹汹令外头的二人骇然:“你们做什么!”
四人办事都极为利索,不待她们躲闪,已有二人绕至她们身后将人按跪。另外两个挽起衣袖,仰首就打,清脆的耳光声在院外震起一声又一声,哭嚎咒骂同时惊起。
徐思婉起先没说打多少,二人就一口气打足了十下才住手,回过身,张望着探寻徐思婉的意思。
徐思婉放下书,立起身,搭着花晨的手行至院门处。足尖停在门槛之内,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们。
左边的那位魏宝林胆子小些,虽被胡才人撺掇着来一起看热闹,却一见徐思婉动怒就怂了,哭着叩首道:“娘娘息怒,臣妾再不敢了……”
胡才人更跋扈些,虽已双颊肿胀,还是毫无惧色地看向徐思婉,切齿道:“贵嫔娘娘未免也太不识时务,还当自己是从前的宠妃么?今日之事臣妾自会禀奏皇后娘娘,娘娘便等着皇后娘娘处置吧!”
“处置?”徐思婉扬音一笑,“好,本宫给你个明白,也等着皇后娘娘处置。”
她语中一顿,笑容敛去大半,美眸中的冷光愈显森意:“本宫自知触怒圣颜,如今既被陛下禁足,就当静心思过,不该在你们面前摆什么架子。所以你们如何讥嘲本宫,本宫都忍了。”
继而话锋一转:“但你们说本宫得宠,靠的便是这张狐媚的皮相,这便是说陛下为美色所惑,失了明君的分寸,这不行。陛下就是有朝一日要了本宫的命,昔日待本宫的好也轮不到别人来指摘;他的名誉,更轮不到你们来诋毁。要去向皇后娘娘告本宫的状,你们尽管去便是,下次再有这等胡言乱语,本宫照打不误。”
她口吻森狠,一字字都带着不忿,魏宝林听得瑟缩,胡才人回以冷笑:“娘娘的嘴皮子功夫素来是厉害的,阖宫皆知娘娘巧舌如簧。可公道自在人心,不是事事都能由着娘娘搬弄是非!”
徐思婉漠然看着她,耐心地听她说完,却无心理会,搭着花晨的手,转身回到殿中去。
迈入殿门间,她不作声地回神,一眼看到胡才人满目怒色地拉着魏宝林起身离开。花晨也瞧见了,不由紧张:“她们与娘娘从未有过走动,此番怕是被人挑唆着来的,万一真去皇后娘娘那边告状……”
“让她们去。”徐思婉眼里至于凌光,“在屋里闷了这么久,也该咱们动一动了。”
他既然还顾着她的性命,一切就注定不会太难。只消她能得个见着他的机会,就有把握将难题迎刃而解。
可现下她禁着足,想见他也并非易事,胡才人说要去向皇后告状倒是正中她的下怀。
送上门的苦肉计,不用白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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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
魏宝林不愿将事情闹大,半路上就告了退,独留胡才人去长秋宫禀事。
胡才人入得殿门,皇后一瞧她脸颊肿着就屏退了宫人,胡才人强忍着泪意,等宫人们告退,她一下子跪了下去,哭得梨花带雨:“皇后娘娘,倩贵嫔欺人太甚。臣妾等奉娘娘的旨意,去将那些轻重说给她听,谁知她竟……”
皇后眉心一跳:“本宫可没让你去说什么。”
胡才人怔忪一瞬,贝齿咬了咬,怯懦地低下头:“是。是臣妾胡言了。”
“你件事本宫心里有数了,你先回吧。”皇后声线平淡,胡才人一听,不甘地抬起头:“娘娘不管倩贵嫔么?”
“本宫自然会管,会给你和魏宝林一个公道,但不能操之过急。”皇后的语中带了宽慰之意,也给了她一个担保。胡才人听罢不好再说什么,磕了个头,啜泣着退出寝殿。
她退出殿门时,殿门轻轻响动了一声,皇后没有抬眼。等她离开,殿门又响了声,皇后抬起眼帘,见是听琴进来。
听琴垂首上前,立于皇后身侧:“倩贵嫔便是动怒,也不该打脸,这是极大的话柄。娘娘大可出手治她,陛下也未必还有心思过问她的事。”
“你小看她了。”皇后轻笑,“若她当真头脑这样简单,本宫也不至于如此容不下她。她这是等着本宫出手呢。若本宫真动了她,只怕陛下今晚就要去拈玫殿,倒正合了她的意。”
“娘娘谨慎。”听琴欠了欠身,皇后又道:“按原本的打算办吧,咱们等着看戏就好。先把今年拖过去,等明年新宫嫔入了宫,倩贵嫔也就算不得出挑了。”
“诺。”听琴屈膝福了一福,退出寝殿。这一去就足有半个时辰未归,皇后也没唤旁的宫人入殿,自己静静地坐在茶榻上,手里翻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册子,是皇长子近来新写的一片文章,虽然文笔尚还稚嫩,但已初露锋芒。
这么好的孩子,她护好了他,也护好他应得的一切。如今皇次子先失了生母又失了养母,已无力与他一争,她再除掉倩贵嫔,就更高枕无忧了。
想到倩贵嫔,皇后心下生恼,牵得头疼。
她从未想到,真有嫔妃能让她如此紧张。
初入东宫的时候,她就见识了林氏的本事,后来又有了莹婕妤。这两个都是妖精,博尽了皇帝的宠爱,可她作为嫡妻,心下也并没有多么慌张,因为早在入宫之前她就知道,这样的宠妃总会有的。
可倩贵嫔不一样。她早就觉得她有所不同,却又说不大清楚。后来她才慢慢明白了,不同之处在于,倩贵嫔当真走进了皇帝心里。
虽然他并未为了她而专宠,可他时常冷不防地提起她。她爱吃什么菜、喜欢什么诗文,新得的哪副首饰可以搭新贡进宫里的绸缎、近来有什么烦心事,他都常在交谈间自然而然地提起。
这样细致入微的情愫,让皇后觉得害怕。
尤其是在倩贵嫔失了一个孩子之后,他提得就更多了。
那孩子在他面前成了一滩鲜血,他眼看着血色惊心,眼看着倩贵嫔痛不欲生。那份痛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房之中,一辈子都拔不出来。从那时开始,皇后就发觉他在看皇长子与皇次子的时候,时常会失神了。
她于是按捺着心惊探问,慨叹倩贵嫔的懂事,慨叹那孩子的可惜。他果然触景伤情,在长久地沉默之后,自说自话般道出一句:“阿婉还会有孩子的。”
这句话,令皇后如鲠在喉。
后宫妃嫔们大抵都有小字,那样的称呼叫起来比冷冰冰的封号好听,亦可视为夫君与妾室间的一点点情趣。可他从不会在她面前提及旁的嫔妃时用这样的称呼,这无心的一语,让她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禁不住地想,若倩贵嫔生下一个皇子,他会如何呢?
倩贵嫔的本事她再清楚不过,从陶氏到林氏,一个个都是倩贵嫔的手下败将。若倩贵嫔有意为了孩子相争,她这个皇后也未必能与之匹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时究竟还能有多少心力与她一较高下。拖着病体熬了这许多年,她已很艰难了。若再过个十载八载,她恐怕会更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她只得防患于未然,在倩贵嫔有子之前,让她万劫不复。
目前为止,一切如她所愿。可倩贵嫔是条狐狸,亦像条蛇,她得小心,一步都不能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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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华宫拈玫殿。
徐思婉等到晌午过后仍不见有人来兴师问罪,就知皇后谨慎,并未入局。
花晨见状不由面容愁苦,问她该如何是好,她依旧心如止水地读着书,启唇道:“皇后果然不简单。但也罢,她不肯出手就算了,苦肉计也不非得借着她做。且由着他们去避暑便是,等避暑回来,我自有打算。”
她这般心有计较的样子从不会是诓人,花晨见状便安心,安静地去换了茶,又为她上了两道茶点,殿中一派安宁。
然而,变数终是没等到圣驾离宫就先来了。
两日后的清晨,徐思婉起身正在妆台前梳妆,张庆低低躬着身进了屋。彼时她手里正把玩着一柄在林氏离世后托工匠新打来的金簪,没注意到张庆脸色惨白,只听张庆禀说:“娘娘……陛下以对上不敬的罪名发落了胡才人和魏宝林。胡才人罚半年俸禄,魏宝林罚三个月,避暑也都不得随行了。”
徐思婉闻言眉心一跳,这才抬起眼帘,从镜中看向张庆:“如此突然,什么缘故?”
“想是……”张庆噎声,“想是徐充衣的缘故。”
“思嫣?”徐思婉惊然屏息,与张庆对视的刹那,心中已有几分猜测。然而听张庆亲口说出的原委的时候,她还是自心底生出一股难言的滋味。
张庆死死低下头,禀道:“陛下昨日……昨日翻了徐充衣的牌子,今日一早已下旨晋徐充衣为正七品宝林了。”
徐思婉长沉一息,阖上眼帘:“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张庆不敢多语,躬身告退。一旁正为徐思婉梳头的花晨眼中也乱了一阵,才刚勉强定住,就出言宽慰道:“娘娘别难过……奴婢瞧四小姐虽然自作主张,却是为了娘娘好才去承宠的。这不,刚得了幸就让陛下惩处了来闹事的那两位?”
徐思婉薄唇紧紧一抿:“正因如此,我更难过。”
她原就是不想让思嫣陪她进宫的,只是思嫣主意太大,她知情时已无法阻拦。后来思嫣久不得宠,自顾自地过逍遥日子,她倒觉得这样也不错。若能这般长长久久地下去,于思嫣而言亦不失为一种太平日子。
可如今,思嫣却为着她的事去承了宠。这背后有没有别的打算先不去深究,单是这承宠的缘故,便已足以让徐思婉如芒在背。
徐思婉无力地摇头:“主意太大了。我有许多事不敢与她说,半是提防,半也是怕她参与其中心神不宁,拿错了主意,未成想她还是这般。”
语毕她顿了顿,又言:“罢了,木已成舟。一会儿她若过来,就请她进来吧。”
花晨轻应了声诺,继续帮徐思婉梳妆。殿中气氛古怪,直至徐思婉梳妆妥当,都再无一人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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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嫣回到霜华宫时,思婉正用早膳。宫人们得了吩咐,见思嫣前来,没再格外通禀,就直接领着她进了殿。
思嫣步入寝殿,绕过屏风,思婉仍自吃着清粥,头也没抬一下。思嫣见她这样,用力咬了咬唇,复又前行几步,在她身侧一语不发地跪下去。
思婉偏头:“这是做什么?”
“姐姐听我一句解释。”思嫣缓了口气,低眉轻声,“我知道,陛下算来该是我姐夫,我不该肖想什么。可宫中危机四伏,我不能眼看姐姐被人趁虚而入却袖手旁观。”
“这话就错了。”徐思婉叹了口气,伸手扶了她一把,抬眸看着她,一字字道,“你既入宫当了宫嫔,陛下就从不是你姐夫,这事你也没有做错。只是这么大的事,你总该提前告诉我一句。”
思嫣望着她:“我若提前说了,姐姐会答应么?”
徐思婉一怔,即道:“不会。”
“这就是了。”思嫣紧紧攥住她的手,“姐姐已被禁足这么久,病着的时候,陛下问都不来问上一句,现下更连避暑都不带姐姐去了。可宫里的人这么多,他不见姐姐就会见别人,万一别人蛊惑了他,让他对姐姐更恼了怎么办?还有太后……太后对姐姐好,却架不住病中行事荒谬,一旦有人从中作梗……”
徐思婉心下烦乱,疲累地吁了口气。
她原已将这一切都理清,心中也有了应对之法。只是思嫣此时冒出来,那些安排想是都使不上了,不提也罢。
就听思嫣续道:“如今已是连胡才人之流都敢来欺负姐姐了,姐姐这般总归不是个事。我瞧陛下对姐姐也并非全然绝情,有我去陛下身边说上一说,总归没有坏处。”
徐思婉听及此处,心念一动,抬眸问她:“我听闻陛下责罚了胡才人与魏宝林,你是如何说的?”
思嫣老实道:“这事我没敢提姐姐,只说她们那日欺到了霜华宫来,如今我得了幸,她们只怕心里更要不舒服了。陛下当时没说什么,到今早却忽然下旨罚了她们的俸禄。”
言及此处,她面上有了些喜色,眉目间笑意绽开,恳切道:“姐姐,我觉得这还是为着你。我在宫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楚少使又跟在姐姐身边,没办法越过姐姐欺负她,陛下必定一听就知道胡才人她们是来欺负姐姐的,这才动怒了!”
徐思婉没有否认,点了点头:“想来确是。”继而又道,“可你还是要记得,别贸然在陛下面前提我。得凡侍君的时候,你只当没有我这个姐姐,好生做好分内的事就是了,莫要忤逆圣意。”
“这怎么行?若是如此,我还承幸做什么?”思嫣拧眉打量了她两眼,想了想,又言,“不如姐姐与我直说吧,我何时才能为姐姐说话?”
徐思婉沉吟半晌,缓言道:“等陛下主动向你问起我的时候。”
徐思嫣一怔:“那若他一直不问呢?”
“不会的。”徐思婉笃然。
从他遣太医过来那时,她就摸准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情愿拖到他避暑回来,只是乐得看他强忍。
他忍得愈久,心中煎熬愈深,再相见时她就愈加容易一举翻盘。
而现如今思嫣自作主张地到了他身边,就成了又一剂猛药。
她们姐妹的关系,他再清楚不过。有思嫣在他枕边陪伴,他如何能忘了她?她摸索着他的心思,想到那两名太医,又想到刚被罚了奉的胡才人与魏宝林,一时甚至觉得他临幸思嫣或许很有几分自欺欺人的意味。
思嫣本就是他的嫔妃,他大可告诉自己,他只是临幸了一个寻常宫嫔。可私心里,他或许也想给自己寻一个台阶、搭一座桥,以待来日。
若真是那样,他倒比她想象的用情更深。只不过,若他如此情难自禁却还强忍着不肯见她,事情便有了另一份棘手之处。
他用情深了,就会更在意她的种种欺骗,她的措辞与态度都需更加谨慎不说,他也未必能那么轻易地原谅她。
而她需要的,偏还不止是他的“原谅”。
他贵为天子,原谅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施舍。这种施舍他随时可以给,却并不等同于释怀。他大有可能再与她重修旧好之后依旧在意这些过往,她就为来日埋下了一份隐患。
她需要的,是他的愧疚。她要让他觉得先前的万般责怪是他错了,这些日子的冷落更是他亏待了她。唯有这样,他才真能容忍她的欺瞒,将种种旧事彻底揭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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