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之意,显是疑此事背后有人指使,意欲借刀杀人。
徐思婉听得心弦紧绷,生怕太后被他劝服。太后眼底略有一颤,转而口吻缓和了些:“这些哀家自然明白,只是哀家问你,万一此事是真呢?”
还好。
徐思婉松了气。
皇帝摇头:“儿子会着人去查,查明这般说法从何而来、又是被何人递进了母后耳中,给母后和阿婉一个交待。”
太后则道:“便是其中真有人从中作梗,也未见得这些说法就是假的。八字之说,哀家也看过一些,倩贵嫔的八字哀家瞧了,的确是命硬得非比寻常。”
徐思婉安静地垂眸坐着,一派乖顺。
她早便猜到了,太后听到了那些说辞,势必要看她的八字。
而她的八字也当然是硬的。所以她当年才能逃过一劫,才能站在这里,一步步地复仇。
太后深深地望着皇帝:“皇帝,哀家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为着这条命,哀家求你一次。”
皇帝眉心狠跳:“母后……”
“听哀家的吧,赐她一死。”她枯黄的手紧紧攥住皇帝的手,就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哀家愿意追封她为妃、贵妃,你若是想,追尊后位哀家也不阻拦。徐家那边……你可以为他们加官进爵,封王……封王都可以……”
她的口吻中只余哀求,似乎什么身份荣耀在此刻都不重要了,能让她在意的,只有这条岌岌可危的性命。
皇帝望着母亲,怔忪摇头。他有些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于她这样的疯魔,哑声道:“儿子不能为了这种缘故要她的命。”
太后倏然又动了怒:“万一是真的呢!”她紧盯着他,目眦欲裂。
皇帝薄唇一抿,沉稳反问:“万一是假的呢?若到时母后的病症不见好转,阿婉岂不枉死?”
“你……”太后杏目圆睁,亦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好似没有料到他会这样为了护徐思婉而枉顾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性命。
徐思婉按兵不动,任由他们母子相争。
兹事体大,她没指望今日就能争出结果。今日他又在气头上,想是断断不会对她放手的,且让太后磨他几日再说。
如她所料,这日长乐宫一叙不欢而散。之后几日,他寻机将钦天监的几名官吏革了职贬了官,又巧立名目发落了长乐宫的几个宫人。
他这样做,自是想让传言淡去,好教太后不再多想。
然而太后也并未让徐思婉失望。她病了太久,日日被病痛折磨,不肯轻易放过一丁点求生的契机。见她还在后宫,太后就日日着人去请皇帝,有时哪怕正有朝臣在紫宸殿中议事,太后也不管不顾地再三催促。
但碍于太后的身份,一时并无人敢指摘什么,反倒有翰林上疏,道百善孝为先,求皇帝依照太后心意,赐死徐思婉,为其追封,在对徐家加以封赏。
徐思婉在后宫中听说,皇帝不及看完奏章就已然大怒,当即下旨将那翰林革了职。
彼时思嫣也恰在拈玫殿中,闻言重重舒了口气,道:“这样就好。我听闻太后近来闹得厉害,什么分寸都不顾了,心里只怕陛下一时烦乱会直接顺了太后的心思。现下这般看来,陛下还是有心护着姐姐的,那就且由着太后闹吧,姐姐少去见她便是。”
“已许久不去见她了。”徐思婉坐在茶榻上悠闲地翻着绣样册子,轻轻一哂,“我去见她,陛下也不放心,专门叮嘱了我,哪怕是她下旨传召我也不要独自去,务必先去紫宸殿找他。”
“那姐姐可要按陛下说的办。”思嫣舒了口气,“只是这事我想着也怪,钦天监和姐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就突然跟姐姐过意不去了?也不知背后是何人支使。”
徐思婉手中的绣样册子又翻过几页,看见合心意的就夹个纸条,回头让尚服局做衣裳。听思嫣这样说,她淡笑:“若是林氏在的时候,不用问也知是林氏。但现下林氏没了,你说还能是谁?”
思嫣哑然一瞬:“……姐姐是疑皇后?”说罢怔了怔,黛眉轻蹙,“也是,皇后前阵子就找咱们徐家的事来着,还好陛下不肯信。”
徐思婉不再作声,任由思嫣去猜。人人都猜到皇后身上才好呢,尤其是皇帝。
所谓三人成虎,所谓众口铄金,她要皇后背负着这个嫌隙永远也洗不清。这样就算她一时离了后宫,也能让帝后间的嫌隙越来越大。
这颗种子埋下去,她必能收获丰厚。帝后间生出嫌隙,他一边厌恶着皇后,一边也会一度度地想起她。
她按部就班地一颗颗布好棋子,再两日后,又让唐榆想办法递了些话给钦天监。
宫中势力盘根错节,钦天监听说她授意的那些天象之说时,自知是因宫中斗争,却想不到是她亲自安排。加上她出手豪阔,送到面前的真金白银总会有人想要,便也没人会探究那些说辞背后到底是谁,便直接依照她的吩咐将事情办了。
但后来天子震怒,不仅钦天监有人被革职,连瞎凑热闹的翰林院都受了牵连。这些日子钦天监便过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个个心神紧绷。
这样的时候,她给钦天监递去的话若能救他们的命,哪怕是不给半分好处,他们也会听。
待这一切安排妥当,她就静静等着,等到太后再一次不管不顾地硬将皇帝请去长乐宫,她就不紧不慢地更了衣、梳了妆,打扮成他最喜欢的妩媚样子,乘着步辇,缓缓往长乐宫去。
行至长乐宫门口时,她往院中看了一眼。宫人们照例都被赶了出来,但若细看,他们神情间已没了之前的恐惧与小心,一个个都变得有些麻木,显得没精打采。
所谓的“久病床前无孝子”,大抵都是从这份麻木开始的。
这世上终是心存善念的人多些,“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背后所说的人也未必就是真的不孝。只是照顾重病亲眷久了,难免心力交瘁,就会渐渐变得麻木、继而变得不耐,也变得不够体贴。
日日近身侍奉的宫人们已然如此,近来屡次被太后强行叫到跟前的皇帝,应该也差不多了。
徐思婉倒不盼着他“不孝”,但她需要他的“不耐”。
她长缓一息,步入宫门,走向殿门。守在殿门处的宦官见了她连忙躬身问安,又迟疑道:“娘娘……”
徐思婉脚下顿了顿,侧眸看他,他目光闪烁:“娘娘……还是别进去了,太后正发着火,是为着娘娘的事……”
“正因是为本宫的事,本宫才不能躲。”她笑笑,随手脱了枚玉镯递给他,“多谢你的好意。”
语毕她不再停留,径自入了殿,穿过外殿与内殿,直接转入了寝殿殿门。
绕过屏风间,太后正骂着:“哀家生你养你,如今为着一个嫔妃,你就是这样待哀家的!”
徐思婉抬眸一扫,皇帝在病榻前垂眸而立,一语不发。太后看见她,脸色骤然变得更冷:“你来做什么!”
皇帝闻言回过头,看见她的刹那,神情一变:“阿婉!”
“太后娘娘安,陛下安。”她驻足福了福,就继续行上前,唇角染着笑,行至皇帝身侧,“臣妾听闻太后娘娘动怒,心觉这样拖着也不是事,于太后的病体也无益处。”
太后冷笑:“倩贵嫔惯是会捡好听的说。可你若真担忧哀家的病,该怎么做心里也当清楚。如今这样,怕不是巴不得早早将哀家气死,就不碍你的事了。”
“太后娘娘多虑了,臣妾不敢。”徐思婉抿唇,掩在袖中的手往前挪了两寸,拽了拽皇帝的衣袖:“陛下,解铃还须系铃人,召钦天监来问一问话吧。若当真唯有取臣妾性命才能保太后娘娘凤体无虞,臣妾万死不辞。可还有别的出路,陛下便也不必与太后娘娘这般争执了。”
她一边说,明眸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真诚温柔。
皇帝眉宇紧锁:“这样的算计,朕不会合他们的意。”
她望着他眼底深沉的怒色,觉得有趣。
他是天子,没有向旁人退让的道理。万般暗斗若不让他察觉也就罢了,可眼下既被察觉,就该是钦天监识相一些,滚来谢罪。
又或者,他在等皇后来谢罪。
只可惜,皇后必定是不会来的,因为皇后在此事上实在无辜。至于钦天监那边……
她心下一声叹息,想跟他说,别逼钦天监了。
她就是要他退让,不是向钦天监退让,而是向她退让。
日后他要为她退让的事,还多着呢。
于是她的手离开了他的衣袖,探入他的广袖间,攥住了他的手:“也未必就是陛下想的那样,且传来问一问吧。总不好为着这些说法一直僵持着,平白伤了母子情分,倒让臣妾觉得自己有罪。”
“你大可不必这样想。”他道。
可她目光坚定,与他又对视两息,他终是松了口,神情疲惫地吩咐王敬忠:“传钦天监的人来。”
徐思婉暗自松气。
她其实知道他会答应。因为这些日子,他应该也已觉得很累、很烦了。她在这时为他出这种建议,他当然会动摇。
况且他大权在握,本也不必钦天监说什么就听什么。钦天监所言若不合他的意,他不理会也就是了。
在钦天监监正入殿之前,殿中的氛围已平和下来。
皇帝坐到了床边,徐思婉坐到了近前的绣墩上。太后怒色不再,沉吟了良久,一声哀叹:“倩贵嫔,你是个好孩子。这些事,是哀家对不住你。可事关哀家性命,哀家别无他法。”
徐思婉闻言自然不恼,和和气气地笑着:“臣妾都明白。臣妾是晚辈,自当顾及太后娘娘的安康。这些日子,臣妾不是没想过走个痛快,只是臣妾也怕疼怕死,这才拖到了今日。一会儿咱们且听听钦天监究竟如何说,有没有别的法子。”
“嗯。”太后点了点头。徐思婉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面上的疲态,只觉她在这个时候,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老妇人。
等了约莫三刻,监正终于赶了来。近来钦天监触怒圣颜,他这个监正最是不安,前两日听到宫中又递出来些说法能将此事收场,他正犹豫是否写个折子上奏,就被传到了长乐宫来。
入了寝殿一看,太后、皇帝、倩贵嫔三人皆在,这监正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下拜间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并不叫起,也不看他,说出的话平淡得寻不到分毫情绪:“关乎母后与倩贵嫔的天象和八字之说虽非你所呈奏,但你身为监正,该当心里有数。朕问你此事非杀倩贵嫔不可么?可还有旁的解法?”
监正呼吸屏住,旋即想到了宫里飘出来的那些消息。
那些说法他未敢直接禀奏,是因觉得也会触怒圣颜。可现下皇帝这样问起,他倒觉得比先前的赐死之说好。
而且既能留倩贵嫔一命,也不会太得罪背后想要她命的人。
监正重重叩了个头:“陛下,女子本为阴,倩贵嫔娘娘却八字俱阳,是以命格极硬,以致冲撞太后。但若要解此困局,也未必就要取娘娘性命。只需……只需让娘娘离开后宫,挑一处极阴之所供娘娘居住,直至太后病愈便可。”
皇帝一怔:“极阴之处?”
徐思婉略作忖度,即道:“大人,敢问冷宫可算得极阴之处?”
监正僵了僵,避着皇帝的视线道:“是,冷宫……确是极阴之处,可平衡娘娘的命格。”
“这便简单了。”徐思婉舒气一笑,离席下拜,“陛下,若能保太后娘娘平安,臣妾愿自请废位,住去冷宫。”
“阿婉!”他低喝,意欲制止她的话。
她不急不慌地抬起头,神情坦荡:“百善孝为先,臣妾身为儿媳,自当以婆母的安康为重。只是冷宫素来是关有罪妃嫔的,臣妾并未落罪却要去那样的地方,为着自己的平安,想求陛下和太后娘娘准允几件事,陛下且听一听,如何?”
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喟:“你说吧。”
有了这三个字,她就已知他会准她入冷宫了。
他果真是烦得撑不住了,她不怪他。
但她会让他后悔。
第88章 金蝉
徐思婉思索着, 好似刚想到这些主意,是以在边斟酌边说:“宫中势力纷杂, 若有人想要臣妾性命, 见臣妾入了冷宫,最是容易下手。求陛下下一道旨,一则在冷宫之中给臣妾挑一处像样的院子, 二则方圆十丈之内不许旁的宫人接近,唯臣妾身边的宫人可以走动。如此若有可疑之人,臣妾便能及时知晓。”
皇帝缓缓点头,沉了沉, 道:“可以。再则……冷宫妃嫔不可随意走动, 宫人却还是可以出来回话的。你若有什么不妥,及时差人出来回话。”
“谢陛下。”徐思婉衔笑, “臣妾会挑几名最忠心的宫人带进去。但除此之外, 从家中带来的一应嫁妆,臣妾也想搬进去。宫里见风使舵的人太多, 臣妾到时失了依靠,就只得靠银钱傍身了。”
这回不待皇帝发话,太后就先一步道:“应当的。拈玫殿中的东西,需要什么你都尽管带去。”
“谢太后娘娘。”徐思婉一拜, 再执起身时笑意变得更浓, 带了几分说笑的意味, “三则,宫中新人不断,若太后娘娘过个三年五载才能病愈, 也不知陛下还能不能记得起臣妾。臣妾想求陛下一个承诺, 到时要将臣妾亏欠的位份补回来, 不然臣妾在后宫里是要受欺负的!”
她抑扬顿挫的语气引得他失笑,摇了摇头,伸手拉她起来:“你为着母后进冷宫一遭,不论日三日五日还是三年五载,出来时,朕都封你妃位,绝不让你受委屈。”
徐思婉闻言,笑容愈发地真心实意。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