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和秦杉同时说:“见面再说。”
酒店大堂,宋琳和实习生们等待拿绣品,以便连夜装框,但秦杉比田姐一行到得早,郑好催他走:“你快去见乐乐。”
过了十来分钟,田姐才到,路上有人吐了。袁婶等人吃了晕车药,在车上睡了一觉,看到金碧辉煌的酒店,都呆住了:“这、这也太豪华了吧,很贵吧?”
郑好连忙说:“不花钱,是大老板赞助的!”
其实大老板是乐有薇,酒店费用是她自己掏的,一是想让村妇们住得好一点,略表心意,二是将来向大众公示账目,不用列这一项,免去解释。
这家四星酒店去年才落成,房间又大又干净。乐有薇给村妇订了三间标准间,两两作伴,互相照应,但梅子今天没来,戴婶落了单,郑好把其中一间标准间换成三人间,让她们住下了,另一间标准间刚好留给秦杉。
乐有薇在前台等了几分钟,透过落地窗看到小面包车停下,起身出门。台阶被月色照得白亮,秦杉下车,快步向她走来,明晦之界,他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喊道:“小薇。”
他一开口就哽了,乐有薇听出来了,是很想见到她吧。她没出声,秦杉望着她:“小薇,你在伤心吗,为什么?”
他竟能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乐有薇没否认:“会好的,走吧。”
秦杉去掀后备箱:“小薇,我给你带了……”
乐有薇制止他:“惊喜保留到回家吧,好不好?”
大门口,保安李俊目视小面包车开走。这小子他见过,乐有薇出事那晚,就是他抱出来的,今晚看来,两人关系很不一般。
不说别的,这小子开一辆拉货用的小破车,乐有薇都不嫌弃,还和他有说有笑,这让叶总的面子往哪里搁?
李俊和同事们同仇敌忾了半天,得出结论:人啊,长得太漂亮也麻烦。叶之南和乐有薇男未婚女未嫁,早就能在一起,为什么拖到现在才传出婚讯,还不是因为各自桃花朵朵开,互相信不过对方?
纠缠了好几年,也该收心了吧,这下好了,又冒出来一朵桃花了。再加上那个香港女人,这婚啊,结不了,不信赌个大的。
秦杉开着车,乐有薇在副驾室若有所思,他忍不住问:“在想什么?”
乐有薇说:“讲解词。所有绣品都要熟悉起来,在台上要说什么,每一句都得练习。”
乐有薇的语气是一反常态的严肃,秦杉不禁偏过头看她,她侧容专注,浓睫卷翘,嘴唇泛着透亮的粉色,他心跳得快烧着了,只想亲她,非常非常想。
开车绝不能分心,秦杉极力收心,稳稳当当开到乐有薇租住的小区门口。车一停好,他就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
夜风舒适,但有个人觉得浑身都热,打开后备箱,双手贴在被麻绳捆起的甘蔗上,些许凉意袭来,他的神志一点点回来了。
夜空中,一弯淡月,乐有薇下车,然后她看到那捆甘蔗。
中午,袁婶说:“有薇她们要来接我们!”秦杉就想准备礼物了。乐有薇每次来江家林,都会送他礼物,他也想送她礼物,礼尚往来。
可是送她什么好?秦杉忆起乐有薇刚来江家林第一天,问过他甘蔗什么时候熟,他问小五:“这季节能买到甘蔗吗?”
小五说:“县里大棚有吧。你想吃啊?我去买几根。”
甘蔗都被一截为二,捆在一起,秦杉拎起,锁上车门:“走吧。”
乐有薇站着没动,秦杉静静看她。过了一下,乐有薇从甘蔗上移开目光,问:“有刀吗?”
秦杉问:“现在想吃吗?”
乐有薇拍着甘蔗:“当然,收到礼物,我习惯马上就拆开。”
秦杉打开车门,翻找美工刀。乐有薇想到自己的柳叶刀,被警察带走当物证,将来得拿回来。她在后备箱找到一只塑料袋装垃圾,秦杉说:“不是礼物,只是甘蔗。”
乐有薇笑着说:“是不是礼物,送的人说了不算,收的人说了才算。”
两人走到小区门口的休闲椅边,乐有薇撑开塑料袋,放在长椅上,秦杉用纸巾擦拭刀口,抽出半根甘蔗,把皮削进塑料袋里,说:“这把刀是裁纸用的,很干净。”
秦杉削着甘蔗,乐有薇把剩下的甘蔗重新捆好,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爸爸。
幼儿园别的小朋友多用自动铅笔,但乐有薇的铅笔是爸爸用美工刀削的,笔头有棱面,很美观,笔芯又细又长,写出的字乌黑发亮。
爸爸说,卷笔刀削出的笔芯太短了,一下就写钝了,他每次都给女儿削上好几支铅笔,整齐一排,像兵器一样。
削下来的木屑很好闻,乐有薇放在小碟子里烧过,是松木的气味,她说:“你一定也是用刀削铅笔。”
秦杉点头:“刀削可以自主控制笔芯的长短粗细。”
乐有薇说:“我爸爸也这么说。”
多年前,有人为她削铅笔,多年后,有人为她削甘蔗,用的是相同的工具,削的东西也是同样的长长直直。不同的只是颜色深浅,铅笔是墨绿色,甘蔗是浅绿色,但是记忆永不褪色。
秦杉削好甘蔗,白净的一根,直通通递来。乐有薇掰断,分一半给他:“你没有兄弟姐妹吧?”
家中独子,才没有下意识跟人分享的习惯吧。秦杉接过,却说:“应该有。”
这话有点奇怪,但秦杉没有再说,乐有薇也不多问,咬一口甘蔗:“很甜。”
秦杉习惯了西方人的分餐制,一式一份,大家各吃各的。谁想吃东西,他会完完整整给出去,但一人一半,分而食之,他忽然觉得,就该如此。
乐有薇吃着甘蔗说:“小时候不懂事,爸爸妈妈买了好吃的,我总是吃独食,还很护食。后来在郑好家,总是分着吃,到现在,我和郑好也还这样。”
秦杉从小就想要个弟弟妹妹,羡慕道:“真好。”
再好的物事都能分享,只有心上人不能够。乐有薇仰头看月亮,心生惆怅,又咬了一口甘蔗。
秦杉看着她,刚才还兴兴头头要吃甘蔗,一转眼,又在伤心了。今晚一见面,他就发觉乐有薇情绪很差,可她不肯告诉他,只说会过去的,如果能让她现在就不再伤心就好了。
手机响起,乐有薇接听郑好的电话:“在楼下了。”
秦杉提着甘蔗往11号楼走,乐有薇回头说:“7029是你的房间号,在前台办入住就行了,不用再付费。”
秦杉为难:“订的材料明天早上就到县城了,我要验收,把你送到家我就走。”
星夜里,出深谷,下远山,来回奔波十多个小时,只为见一面,送上几根某人说过想吃的甘蔗。乐有薇抬头凝视秦杉,漫天星斗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又亮又深,她心口一酸:“你送了我礼物,我请你住店,就这么定了。”
雨季即将到来,户外工作要尽快完成,还要抽空来看慈善拍卖会,秦杉还在迟疑,乐有薇继续走:“山路太险,不准疲劳驾驶,不能有事。”
她声音轻柔,如同初夏绿叶上的雨气,清凉弥漫,浸润心田,秦杉跟上她:“嗯。”
乐有薇满意了:“该听我的时候要听我的,知道吗?听我的。”
有风,草木摇落,喜欢的女孩子近在眼前,柔柔一笑,秦杉情不自禁地说:“听你的。”
乐有薇记起正事:“罗医生要带团队去江家林会诊,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我想送邀请函。”
秦杉说:“有。但是他人在北京,这几天有好几台手术。”
医生都忙,乐有薇不指望罗医生能现身拍卖场,但他在关心这件事,派送邀请函是礼节。不计酬劳想为村妇做点事的人,应当得到尊重。
初夏夜晚,花香弥散,路灯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洒落,地上,两个人的影子层叠错落,11号楼很快到了。
送到了,就该道别了,秦杉沉默了。乐有薇停住脚步,刚才,后备箱那一根根甘蔗,仿佛一道道闪电,穿云破雾,照亮黑夜,也将她的内心照亮,她不能再对秦杉装聋作哑。
光线昏暗,乐有薇斟酌着把话说到什么份上,终究只是按亮单元楼门前的灯:“帮我送到家。”
秦杉拎着甘蔗,欢喜地跟她走,眉眼含笑嘴角淌蜜,乐有薇心口又一酸:“明天稍微晚一点回江家林,我带你去吃早餐。”
秦杉越发欢喜,租住的房子在3楼,乐有薇敲门,郑好在室内大声说:“来啦!”
门开,秦杉和敷着面膜的郑好面面相觑,乐有薇说:“不用换鞋,进来洗洗手吧。”
走进厨房,秦杉把甘蔗靠在橱柜边。郑好站在门边傻乐,这人洗着手,还望着乐有薇笑,他眼里只有乐有薇,他完了。
乐有薇把秦杉送到门口:“明天见。”
秦杉笑看她:“小薇,明天见。”
秦杉出门,乐有薇帮他按开楼道灯,关门进屋。郑好很惊奇:“买这么多甘蔗干嘛?”
乐有薇走向阳台:“秦杉带来的。”
郑好大笑起来,面膜滑落:“他说有东西要给你,不会就是甘蔗吧?”
楼下,秦杉走出单元楼,倒退着走路,寻找着还亮着灯的所在,乐有薇趴在栏杆上看他。斑驳树影间,他向她挥手,整个人明澈如晨星。
在美国长大的人,回国两年就被江家林的人同化了。袁婶捎来笋干和野菜,他提来一捆甘蔗,像个乡下来的亲戚,郑好笑疯了:“甘蔗!他还真别出心裁!”
云层中,月亮隐去。乐有薇的心很静,两人就这么视线交汇着,秦杉走到拐角处,才转身跑进星光里。
郑好站过来,单元楼前的香樟树清香漫溢,间或有鸟叫声,很像故乡的旧居。少年时代,每到周末傍晚,卫峰骑着单车来接乐有薇,在楼下喊几声小薇,然后支楞着单车等她。
乐有薇蹬蹬蹬跑下楼,坐上后座,环上卫峰的腰。金色夕照里,郑好在阳台看他们,那时都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
回云州的路上,郑好看到叶之南发在社交网页的照片,很多人都揣测他心情不好,她坐立不安。本想等乐有薇回来,叫她想办法探听,可是慈善拍卖晚会即将召开,乐有薇忙晕了,算了,不让乐乐再哄自己了,自己的情绪,自己收拾吧。
据章明宇说,半路上,严老太心情就转好了,还让田姐放点音乐分散众人注意力,免得晕车。刚才,章明宇给郑好和乐有薇都发了信息:“严奶奶应该想通了,不会藏私了。”
乐有薇明天中午宴请众人,她计划饭后跟严老太谈谈。郑好帮她涂完祛疤药,再贴上伤口胶布,打着呵欠去睡觉。
乐有薇踱到厨房看了看,关了灯。一根根甘蔗青碧挺直,内里洁白,甜丝丝,像秦杉。可是明天一早,秦杉就会听到一些残忍的话语。
感情是在思念里强化的,乐有薇决定快刀斩乱麻,让秦杉断了念头,不要再对不可能的人心存幻想。求不得,太痛了,何忍让他泥足深陷,重蹈郑好覆辙。
第52章
清晨,秦杉准时到达歧园门口。这一带是老城区,两旁的梧桐遮天蔽日,分外沁凉。
童年时,秦杉来过歧园,他对门楣和窗沿的雕花记忆犹新。最美的是窗户,每一扇都是彩色的拼花玻璃,阳光下,它们像万花筒一样神奇。
那时,秦杉对父亲说:“歧园是云州最好看的房子。”
歧园上午10点才开放,秦杉沿着外墙走了一圈,回头,乐有薇站在街对面。她盘起了头发,脖子直而长,穿着烟绿色裙子,腰身收得紧致,衬得身姿优美,像花樽里一枝洁白的花。
绿灯亮了,秦杉看着乐有薇走来,有她在,这一条街都香了。
歧园西侧是居民街,早点铺子都在营业,乐有薇带秦杉去了一家馄饨店。店堂里的人多,两人在露天阳伞下就座,老板娘问:“吃点什么?”
乐有薇说:“两碗鸡汤小馄饨。”
店里的伙计在舀小汤圆,滚水甜汤的软圆子,一个个饱满热乎,装入盛有藕粉的碗里,还洒了糖桂花,秦杉补充:“加一份甜汤,多拿一只小碗。”
乐有薇诧异地看秦杉,秦杉说:“我小时候生活在云州,所以知道。”
因为父亲,秦杉几乎不提及童年。其实是记得的,还在云州的时候,母亲常常和他在路边小店吃东西,这种小汤圆加上薄藕粉和酒酿混合的食物,云州人称之为甜汤。
鸡汤小馄饨先上来,乐有薇舀了一口,还很烫,她放下勺子:“这家小馄饨是我在云州吃过最好吃的,但是带你来这里,还因为歧园。”
两人边吃边聊,乐有薇说起毕加索《蒙马特女郎》事件,它是公司的危机,但是她个人的契机。她拿着平板电脑,展示她收集整理的资料,表达了想当拍卖师的心愿,她的师兄听明白了。
歧园那次预展,是乐有薇在事业上的起点,她说:“歧园最早是宋代建筑,兴建,修缮,一代代传下来,为它付出精力心血的人百年作古,它还在,像一座丰碑。慈善拍卖会也是,我想做点有价值的事。”
秦杉一边听,一边舀出一些甜汤给自己,剩下大半碗推给乐有薇。她昨晚说过,要学会分享,他记住了。
甜汤很清淡,乐有薇说:“小杉,你引用的那首诗,对我帮助很大。”
秦杉有些不高兴:“可是刚才看到,难听的又在它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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