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杉低声说:“连你都觉得很难……”
其实不太棘手,但乐有薇明白重要的是宽慰他的心:“有时候说了,别人却重归于好,过往不究,说的人就尴尬了。还有一种,她早就知道,但出于各种原因忍下来,你一说,反而戳穿了她辛苦维持的体面,还会偷偷埋怨你不懂事。”
秦杉困惑:“伴侣出轨还能忍吗?”
乐有薇笑道:“怎么不能?有些人认为分开更难过,会选择搪塞自己。还有人会因为孩子,因为自己的经济条件不好,因为彼此还有感情,想再给这段关系一个机会,这都是没准的。小杉,莉拉可能不能生育是很遗憾,但是现代医学发达,还有希望。”
莉拉领养了两个孩子,她很爱他们。平生第一次,对人诉说这难以启齿的哀凉,却得到了最体恤的理解,秦杉被暖意包围着:“嗯。”
这些天以来的阴阳怪气,至此烟消云散。乐有薇吹一声口哨,莉拉是秦杉的憾事,不是白月光。她就知道自己的运气不至于那么坏。
醉里梦里呼唤的名字,为什么一定是爱人?也可能是母亲般的女人。自己在最深的梦里,也会哭喊着爸爸妈妈。
通往机场的地铁站到了,乐有薇说:“到了奥兰多,请你玩海底两万里。”
乐有薇笑容无邪,秦杉说:“在北京为什么生气不理我,你还没说。”
乐有薇递上手机,点开朋友圈:“理没理你,自己看。”
秦杉连连翻看,乐有薇在北京所有的动态和图片,只他一人可见,他笑开了花:“小薇,你在和我闹着玩啊。”
乐有薇望见秦杉的笑容越来越大,甚是满意。他打消了她对莉拉的误解,她投桃报李,想让他高兴。
他很高兴。
飞机上,秦杉送了乐有薇一张手绘卡片。蔷薇的盛花期是春天,但秋天也会零星开几朵,他从田埂上摘了一枝,夜晚,花枝映照在墙壁上,花影摇曳,他觉得很好看,把它画下来。
乐有薇很喜欢纽约远山寺那对宫灯,秦杉和大东师傅商量过仿制一对,他想把这枝蔷薇当成宫灯上的画屏图案。
水墨浓淡干湿,画花影最相宜,但秦杉只学过素描,对水和墨比例调不对,想趁这次去纽约,顺便找江爷爷请教水墨技法。
乐有薇十分喜爱这幅素描,夹进书页里:“回去就买画框,挂在我墙上。”
秦杉想到她办公室的挂画器:“以后再多给你画些东西,挂满一面墙。”
乐有薇轻声答:“好,挂满一面墙。”
夜深了,乘客们都准备睡觉,秦杉要帮乐有薇关掉阅读灯,乐有薇说:“我睡觉习惯开着灯,会不会影响你?”
秦杉摇头,翻出眼罩,最普通的黑色款:“小薇,晚安。”
情愫如春草初生,乐有薇看着秦杉,机舱的夜灯很静,他戴上黑眼罩还挺勾人。
曾经秦杉沉默如一截深夜,如今说尽往事,如前生般的往事。乐有薇便也想起这一路的欢喜哀愁,直至今日在风雨后的街头,他跑向她。
做完伽玛刀治疗,秦杉穿过阳光来赴约的夏天,也在心头浮现。江天想换掉那句“今生今世,永不分离”的广告词,乐有薇在记事簿上写下一行字,下了飞机,她就提供给江天。她不相信永不分离,但期盼一场新生般的重逢。
——“难得你今生肯回来。”
第106章
秦杉攒了十几个问题,到了纽约,他去请教大学时的导师和专家,乐有薇则会同赵家父子和夏至拜访江爷爷。
kr把众人带进会客厅,江爷爷正在看书,随手搁在手边,夏至看清纸张和字体,问:“这是万历版的吧?”
江爷爷一愣,微笑仁蔼:“眼力不错嘛。”
交谈片刻,江爷爷让kr取来任仁发的《寒梅舞鹤图》。绝世名作当前,赵致远看了又看,赞叹击节。
江爷爷留客吃晚饭,秦杉来找乐有薇,突然问:“赵杰的父亲为人不太好吗?”
乐有薇回头看,赵致远正和江爷爷相谈甚欢,秦杉却说:“你说赵杰的父亲是鉴定专家,但江爷爷连收藏楼都没让他去。”
乐有薇和赵杰等人都去过亚洲藏品收藏楼第一层,在秦杉的帮忙下,她才得以去私藏楼看了《寒梅舞鹤图》。秦杉说叶之南和张茂林看过江爷爷所有藏品,这是极少数人才有的待遇,乐有薇问:“包括你?”
秦杉说:“不包括我,我以前对古玩兴趣不大。”
江爷爷平时很喜欢和鉴定专家谈天,但这次宁可把《寒梅舞鹤图》拿到会客厅,也不带赵致远去收藏楼,秦杉猜测江爷爷不喜欢此人。
乐有薇看不出来江爷爷对赵致远态度有异,但是晚上回到酒店,秦杉告诉她,江爷爷很欣赏夏至,想再切磋切磋,找她要夏至的联系方式。
赵家父子回国,夏至又去了江家:“除了书画和善本,江老先生还有很多诰封、碑帖、印谱。有薇,我会在纽约再待上半个月。”
次日,乐有薇和秦杉飞去奥兰多。乐有薇总习惯先谋事,竭尽所能,但这次对作曲抱有平常心,如果能见着路晚霞,让秦杉看看城堡内部,她就超出期待了。
这次见面,乐有薇送给王春萍的是护肤品,送路晚霞的仍是老沉香,很清净的味道。她和那家香堂老板谈过,让他定期寄来。
宝儿和同学的合唱视频在光盘里,王春萍连同礼物一起拿进去,她打算做江西牛肉米粉给两人吃,若两人还不能进门,她就端出来。
湖边的枫杨树下,乐有薇和秦杉等了又等,心里都有些压抑。宝儿唱的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太悲哀,在小学课本里,它只有前面四句: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悲怆的是后面的句子,谱成歌曲,用天真的童声唱来,反而格外荒凉: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王孙归不归?乐有薇从宝儿班主任处拿到视频那天,听得眼泛泪花,路晚霞看着女儿的影像,会不会情绪失控?
快一个小时后,王春萍含泪出来了:“路姐很好,她让你们进去。”
乐有薇不敢相信:“她很好?”
王春萍叹气:“能哭出来是好事。”
城堡内部一如乐有薇所预想的美丽,王春萍精力不够,但尽力把花园和家里打理得漂漂亮亮,连郁金香都种得别出心裁。
乐有薇最常见的是一大片,各种色彩铺成了彩色地毯,一旦色彩搭配得不好,效果就不美观。王春萍把郁金香当成点缀,这里冒出一朵,那儿冒出三朵,种得错落有致,她说像跳动的音符。
几年不见,路晚霞面色苍白,萎靡得厉害,一开口,只问:“想让我作曲的是什么?”
王春萍惊住了,乐有薇也很错愕。她本以为,宝儿的影像能给故人带来一点安慰就足够,没想到能打破路晚霞心中的坚冰。
路晚霞表情很淡:“你一趟趟来,我要答谢你。”
乐有薇递过平板电脑,让她看新广告的素材片,它只有画面,配乐和配音都还没来得及完成。路晚霞视线停在女人佩戴的琉璃项链上:“它很美。”
乐有薇拍拍秦杉的肩,夸他有功。路晚霞从头到尾看了两遍,问:“品牌是什么?”
乐有薇打开今生珠宝官方网站,路晚霞把先前的广告片也看完,指着新广告问:“广告词呢?我想知道主题。”
“难得你今生肯回来。”乐有薇提供的广告词还在进行内部讨论,没有定下来,但比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她知道这句才可能打动路晚霞。
分离已成定局,回来才是期盼。路晚霞反复观看新广告片,默然不语。秦杉暗自焦急,片刻后,路晚霞关闭了广告片,对乐有薇一笑,依稀间仍是当年,自得于技艺的顶级作曲家:“我能做这个曲子。”
如今最珍贵的或许不是技艺,是记忆,乐有薇是有心人,路晚霞愿以一曲相酬。
国内已是深夜,乐有薇联系不上江天,但路晚霞说合同和酬劳都不紧要:“不嫌弃就留下来住几天?我看你男朋友很喜欢这里。”
秦杉不好意思地摸头,来别人家做客,应当守规矩,但城堡内部构造匠心独具,光是彩色玻璃窗投射的光彩就让人沉醉,他没忍住,进来没坐几分钟,就把室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个遍。
两口之家从没这么热闹过,王春萍很欢喜:“我去做饭!”
乐有薇说在旁边不远处的酒店订了房间,明天带着合同再来住,路晚霞做个请便的手势:“宝儿邀请过你,随便看吧。”
乐有薇和秦杉轻手轻脚地出去,路晚霞靠向椅背,闭目小憩。若用植物形容,她是白色马蹄莲,高贵伶仃。乐有薇心生忐忑,路晚霞精神很涣散,搞创作是能为她注入活力,或是形成压迫?她不敢多想。
城堡很大,秦杉没见过宝儿,但透过装设和摆件,也能明白路晚霞和她丈夫有多爱女儿。他们用全力打造出宝儿梦想的家,公主住在怎样的城堡,宝儿就住怎样的城堡。
宝儿的卧室是最典型的公主房,粉嫩梦幻,被褥柔软得想扑上去酣睡。从地板到梳妆台都一尘不染,显然是王春萍每天都精心打扫。
墙壁上的相框里,一家三口的笑容美好得像童话,停在百花盛开的一刻。秦杉不由说:“如果当年死的是我,母亲也会像路老师这样难过吧。”
在秦杉的讲述里,他母亲性情坚韧,但刚极易折也是有可能的。乐有薇问:“也会一蹶不振吗?”
秦杉想了想:“母亲说过,人是有韧性的,以为万念俱灰,往往也能挺过去,比自己以为的更坚强。”
乐有薇下意识摸额头,伽玛刀的伤痕已淡去:“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哪怕失去至亲至爱,也要好好活着。”
秦杉点头:“母亲把生存的机会给了我,我当然要好好活着。”
乐有薇看着他的眼睛说:“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变故,你都要做到。”
乐有薇此刻严肃得像对待工作一样,秦杉虽觉诧异,还是应承了:“会做到。”
顶楼是路晚霞的收藏室,堆积她心爱的藏品,最宽敞的一间全是乐器,乐有薇带秦杉看那件仲尼式鸣凤琴:“我经手办的托运手续。”
漂洋过海,物是人非,那粉妆玉琢的小女孩,何时才能和父母重逢?秦杉抚过一把由槭木和云杉制成的大提琴,猛不丁看到一架很奇特的钢琴。
这架钢琴和秦杉熟知的钢琴不太一样,每个琴键上远离演奏者的一端装有一个拨弦装置,乐有薇说它名叫羽管键琴,手指触键,拨弦装置上的鸟类羽毛管拨弦发音,在宫廷乐队被广泛采用。
羽管键琴流行于18世纪之前的西方,它的声音偏于金属的泛音,延音消失得很快。在它的基础上,人类发明了现代钢琴,才得以随心所欲地弹出对比鲜明的强弱音,羽管键琴逐渐作为古董而存在。
路晚霞这架也有年头,右侧有几处用烟头烫过的痕迹,秦杉连称可惜:“这么大一块。”
再仔细看,固定在琴键末端的细长木条开裂很严重,乐有薇当场查资料,才知道它叫顶杆,是羽管键琴的核心。当琴弦被按动时,羽管或拨子会随着顶杆上升而拨击琴弦,拨击的刹那,制音器打开,琴弦震动发音。
所有木材都会受使用年限和原始建造品质而收缩开裂,中央供暖系统也会对它造成影响,秦杉说:“烟疤没办法,顶杆我能替换弄好。”
路晚霞让秦杉想到了母亲,想为她做点事。他从手机里翻出母亲的照片,是一张纤细的面孔,细眉杏眼花瓣嘴,身量比路晚霞娇小得多,乐有薇看看照片,再看看他:“你像你母亲更多些。”
羽管键琴是路晚霞父母送给她的成年礼物,由17世纪比利时键盘乐器私人制造者家族制作。着名摇滚乐队用它写出过名动天下的反战歌曲,烟疤是乐队的主唱当时留下的。
路晚霞年轻时很喜爱它,但羽管键琴表现力狭窄,渐渐被她束之高阁。买下城堡后,她把富有纪念意义的藏品都运来,那时就发现顶杆出了问题,但琐事缠身,顾不上它,经年累月,它越发残损。
路晚霞和王春萍都以为两人是恋人,秦杉每次听到都很甜蜜,他觉得乐有薇大概是出于礼节才没澄清,但他是舍不得澄清。
王春萍做的牛肉米粉很美味,秦杉吃完就往琴房里跑,想趁着这趟在城堡,把所有问题乐器都修了,王春萍悄声说:“真会找男人。”
乐有薇挑眉:“哦?”
王春萍说:“我奶奶说,找男人就两条,心好,身体好,别的都是虚的。”
几年前,家里把王春萍从北京喊回老家,他们给她说了一门亲,她年纪不小了,该完成人生大事了。王春萍瞧瞧面前的小矮个男人,再瞧瞧他抽着烟看短视频的嘴脸,一扭身去省城打工。
王春萍在北京当过月嫂,回省城也很抢手,攒下了一点钱。后来,路晚霞工作室烧饭打扫卫生的阿姨跟着女儿移民了,急需人手顶上,她义无反顾回了北京,在所有雇主里,路晚霞待她最和善,宝儿和她也很亲昵。
宝儿出事后,王春萍接受路家的嘱托,跟来奥兰多。出国前,她突击读过英语口语培训班,但说不好几句话,还经常听不懂,心里很慌,但想想宝儿还在流浪,她不能让自己慌。
羽管键琴是黑胡桃木材质,它稳定性很好,花纹也别致,世界顶级名车的内饰和钢琴多以它为主料。秦杉查到奥兰多的古董集市所在,乐有薇和他出门寻找木材。
秦杉庆幸羽管键琴是黑胡桃木,它砍下50年,就分不出年代了,他能修得天衣无缝,跟原有的样子浑然一体。
乐有薇问:“51年能当500年用吗?”
秦杉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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