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凌晨两点半,安度在繁多的旧书与杂物中翻找卓可贞话里提到的物件。
钨丝灯在内白外绿的伞状搪瓷灯罩下孱弱地亮着,或开或闭的大箱套着小箱,散乱一地,混着霉味和积尘的气息。
安度站在木质移动直梯的第六个踏步,轻松够到顶柜最深层里摆放的一只生锈铁盒,暗红的漆皮掉得斑驳,月饼图案稍稍突起,右下角的喷漆黑字仍可分辨:“临式月饼”。
她曾经喜欢用各种各样的食品包装盒作收纳容器,当然经过挑选——好像只要留住装盛食品的铁质品,共食的时光或是与赠送者之间的联系就没有一起被消耗掉。
原来她过去会幼稚地践行睹物思人。
安度笑了笑,用了点劲才将铁盒盖子打开,飞扬的薄灰被带起,她在口鼻前挥了挥,轻咳两声才仔细辨认内里物品。
几张明显从作业本上撕下的纸,看内容是高一语文课背诵默写,评分人签名处,赫然写着陈沧。
蓝黑色的钢笔墨迹,工整干净的行楷。
*
“我和他,好过吗?”那天她问卓可贞。
卓可贞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尴尬与抱歉,仿佛提起这个话题是不合时宜的,迟疑着“呃”了一会,才用很客观的语气道:“也不能说好或者不好,高一那会儿,你们还是挺友好的,但是后来你们总是不说话,谁也不搭理谁,一提起他你就很反感……”
“陈沧很优秀,我以前就一直很疑惑你为什么讨厌他。”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眼睛微弯,“不过现在大家都长大了嘛,冰释前嫌,朋友多,路好走。我在国外可太能体会了!”
“有吗?”安度眼珠向右上角飞了飞,手按在胸口微压,装作吞咽糕点,敛去紧悸,也笑,“为什么说我讨厌他?”
“你真的没印象啦?”卓可贞微蹙着眉,“有一次他住院,全班只有你没去看望,很冷漠的样子。你们关系太僵硬,我故意说那些话你都无动于衷,后来我想想,可能是我理解错了。”
安度不记得卓可贞说的“那些话”是哪些,“理解错了”又是什么意思。
回郡城高中那天,旧教学楼下陈沧说的她并未完全听信,缺失记忆如同一瓶被抽离了色彩的白水,全由记述旁观者向内添加颜料,最终必将失去本来面貌。
不显露空白,才能获得正确答案。
安度揉揉脑侧,“哈哈,十年啊,我哪能事事都记得清楚。”
她继续搅拌咖啡,再问:“陈沧当时……为什么住院?”
像是不经意谈论起遥远的边角新闻。
“哇……这事闹很大!”卓可贞惊讶一瞬又恢复了然,“也是,你后期游离于班级外,很少到学校来。”
她回忆:“是学校小画室起火,陈沧去救你的画集,吸入废烟太多,出来就昏迷了。我去医院看他,他让我把画集寄给你,之后你收到了吗?”
她越说越愤怒,“说起来就来气,也不知道谁放的火,那个小画室就你一个人用诶!最后竟然不了了之,当时是梅雨天,哪会自己起火!学校给的调查结果真是令人恶心!拿出来的画集好像也被烧毁了一部分,太可惜了!”
见安度忪着神不说话,卓可贞表情显出心疼,一抿唇,轻了音量安抚地笑道:“好啦好啦,不要说这个了,还好都过去了,我们聊点别的!”
咖啡是什么味道的,安度不懂,只机械地往嘴里灌,又机械地冲卓可贞抬起嘴角,“好像……是有这么个事。”
咖啡渍沾在嘴唇一圈,像小胡子,很不美观,她无暇察觉,“话说,那……陈沧高中的时候,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女生?”
卓可贞一副“你两莫不是有情况”的狡黠神情,“你是想问他那会有没有女朋友吧?”
安度急着摆手,“正常八卦,男神级人物,上次同学聚会你是没来,哇,半个班都暗恋他,不敢相信。”
她连抽几张纸,擦了嘴,又捏捏鼻子,天晓得她多想知道谜底。
“连你都这么问的话,他哪还有。”卓可贞吃吃笑,力证陈沧清白,“只有你和他传过绯闻呐。”
窗边天色是低沉的灰,下午对面的广告牌便次第亮起了灯,光晕雾蒙蒙,但安度心里明快了些,小翻个白眼,“不就因为名字。”
“是啦,那时候大家无聊得很,什么都能大作文章。”
无聊的话题被无谓地带过,卓可贞又兴奋又激动地以旧事拉回友谊,“高中我就特别佩服你,你去艺考前集训和我讲的那什么……不同人物经历同一个故事线会不会篡改结局的灵感,创意超棒的,噢对!你的画集就是这个主题,如果不是那场火,肯定能拿很高的推荐分……”
“害人不浅的火灾。”安度勉强去消化卓可贞口中的陌生描述,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提交的画集主题与花期有关。
是因为原来的被销毁磨灭,她才熬着深夜弥补?还是被人有心篡改了经历?亦或是两者皆有,半真半假?
安度抠着指甲,起了一背薄汗。
卓可贞看安度眼眉闷闷,试探着握住她的手,道歉:“对不起哦,安度,我那时候说你没有心太过分啦。换成是我的话,可能还做不到你那么坚强。”
她顿了顿,“……只是觉得陈沧也挺无辜的。你还怪我吗?其实我也没去真的追他。”
安度摇摇头,回握,声音轻柔,“怎么会怪你呢。”
二十岁以前的过往需要调起才能继续谈说,不是她的舒适区。
也因为无知,她才能做出对过去释怀的模样。
卓可贞轻松笑开,两人再谈了一些近期工作状况,互留联系方式便道了别。
*
当天晚上安度便在阁楼边翻杂物边打电话给陈沧,想要问清楚卓可贞说的画集是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关系会恶化,电话刚通,是陈沧稍带疲惫的声音,但很温柔,“怎么了?连续打那么多个。”
安度嘴一瘪,组织好的语言忽而不成句子,正要开口,听到那边似乎是护士在说“陈先生,73号床病人醒了”,陈沧应了一句,又问她怎么了。
他有家人,不是时时刻刻都只属于她一人,随叫随到的……朋友。
谈话时机不对,空间不对,安度欲语而噎,关切两句后挂了电话。
*
铁盒里东西不算太多,贴纸,无字的明信片,还有几个小学时候卡在刘海上五颜六色的发夹,散发着年代感的稚拙气息。
安度再翻了翻,勾出一个很小的红绸布香囊。
她打开,是一颗半透乳白的扣子,上面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线,红线已经脆靡得起了毛边,一扯就能断开。
款式似曾相识,她握在手心。
作业纸无甚特别,她取了一张,叠成能放进口袋的大小塞到裤袋。
安度抬眼,再往顶柜四处搜寻,右侧一本封面雕花的册子,竖边有明显被火熏过的痕迹,被不起眼地塞到废旧的教科书中。
她还站在木梯上,懒得下地往旁挪,便微踮着脚去探。
食指勾住硬皮壳,向前施力,册子和人一起跌落在地。
“哎——!”安度屁股和背部着地,头也被撞击一下,厚重的册子直往脸砸,她用手挡开,手指骨生疼。
她嘶嘶地抽气,爬坐着翻开画册,粗糙的素描纸,铅迹嵌入细密的纹路,稚嫩却认真。
有的纸张边角受了火的劫难,画体还算完整;有的页数被连续取下几张,还留有灰烬,想来是烧得不能看了。
“没必要,还不如卖给收废纸的。”
“但那是……他用命救的,你都不要了吗?他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因为你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承担这一切!”
“你不是我,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是,我们都傻得不行才会对你好,你就是一块冷石头!”
……
两个女孩的争吵声嘈嘈不绝,安度很肯定那句“冷石头”形容的是自己,借由身上的疼痛,眼泪无憋忍地夺眶乃至汹涌,她顾不得当前时间已经夜半至深,拨出烂熟于心的十一个数字。
嘟声才响一次,安度即刻挂断,捂着脸把咸苦的泪水往腮边抹,哭腔一下比一下重。
阁楼门开了,一条很长的黑影无声息地立在门外,再靠近她。
“安安。”
安度抬头,宋梦披着睡衣,眉头轻拧,担忧地看着她。
她扶起安度,“还不睡觉,听到动静就上来看看。”
地面斜躺着一张一家三口的拍立得照片,宋梦没什么表情地拾起,交到她手里,“是想你爸爸妈妈了才哭的吗?”
安度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也不知道是翻找哪个箱子掉落出来的,男人英俊,女人秀美,与现在的她五官几乎无异。
两人手臂交握,架成一个座椅,六岁的她如愿地穿着一身酷酷的黑色,搂着双亲的脖子坐在中间,笑得看不见眼珠,嘴巴张咧得幸福又天真。
摄于市中心公园,日期是二十一年前的秋天,也是易美珍告诉她,双亲意外离世的那天。
安度摇头否认,将照片随意地夹在画集里合上,“我找点资料,不小心摔下来,太疼了才哭的。”
宋梦没有怀疑地柔和笑笑,替她揉了揉腰间和手臂的淤青,“一会记得上点药酒再睡,阿姨先下去了。”
“嗯。”
宋梦离开的步伐很慢,带好阁楼木门,门未完全关上,安度余光感受到一股冷恨的注视。
她愕然扭头,宋梦的笑容如常,冲她微点下巴,再嘱咐:“安安早点睡哦。”
幻觉,错觉,惊觉,她无法清晰区别,只乖顺地应着好。
待门完全合上,安度立刻将反锁旋钮逆时针拧紧。
伤怀的情绪被冲散,安度冷静了些,手机在手中温柔地震动,是陈沧的回电。
安度向右滑开接听,陈沧声音是熬夜后的哑沉,还是那句:“怎么了?”
脸颊的湿润干了,盐分留存,一说话,表皮有轻微的拉扯感。
安度适应一会,才用舒缓的口吻问:“我问你……我高中是不是特别差劲?”
“……”陈沧默几秒,笑得很低,也很举重若轻,“你一回郡城,就像是中邪。”
他清清嗓子,听起来明朗了些,“不差劲。”
手心的扣子被她攥得温热,硌着皮肉和骨骼。
眼睫挂珠,双眸水雾密布,安度尽量不让他听出情绪,吸了口气道:“假期好长。”
“嗯?还有两天就上班。”
两天,四十八个小时,不是“就”,是“才”,度量体感全由人定,总之还是太长。
安度刻意笑出声音,“没什么,我吵你睡觉了。”
陈沧表示不介意,佻谑地说:“我习惯了,放假之前哪天晚上不是到……”
安度抢着结束:“闭嘴拜拜晚安。”
*
一样的摄氏度,临城就是要比郡城暖一些。
雨雪天气,大年初五安度只能买到晚班飞机。
和裴家及韩楠说明《妖鬼记》春节活动需要营销提前回岗准备材料,安度提早结束春假,又或者说,开始真正的假期。
临城人民医院门口的一家便利店,安度坐在挑高的塑料椅,手肘撑着长条木桌,咬下一只甜糯的玉米。
她给陈沧发去实时定位。
不到五分钟,气质隽拔的身形朝她走来,自动门两侧拉开,温馨的电子铃声响起。
他表情总是很平,笑容也很淡,只有眸中的光彩少见地外露惊喜与意外,“……安度。”
安度已经吃得差不多,把玉米芯丢入垃圾桶,拍了拍手,如和他只是偶遇一样,指指手边的保健品,“我……我给叔叔买的。”
陈沧一只手拎着包装绳,一只手牵她,力度很紧,像怕她丢了,两人无声地过了马路。
行至无人的黑暗角落,他才施力一扯,将她拢入怀抱,手扣在她颈后,一下下地顺着,“怎么提前回来,下飞机就来找我了?”
“你,你上次‘御风神行’了嘛……”安度把鼻子,眼睛,嘴巴都埋在他暖厚的胸膛,“这次我只好‘自绝经脉’才能见到你了。”
陈沧失笑,圈得紧了些,“你这是什么比喻。”
“自己在位面里打怪,打不过的时候,自绝经脉才能回到主城。”安度微挣脱,踮脚吻着他的唇,又凉又软,陈沧任她摩挲描啜。
她搂住他脖子,脸贴着他颈侧,睫毛轻扫他皮肤,“安全的主城。”
—分隔符—
QAQ?谢谢。
写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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